第七天下班前,老姜头儿走向了我们。他没径直走到我们跟前。走到我们和熬猪食的小屋之间站住了,冲我们这边儿喊:“三班长,你过来一下!”
全班人的目光都投射到我身上,好像老姜头儿准备送给我一件宝贝似的。
我对大家说:“收工,你们都回去吧!”
可是谁也不走,好像都要等着看到,老姜头儿送给我的究竟是一件什么宝贝似的。
我冲老姜头儿喊:“你自己过来!”
老姜头儿火了:“你小子放屁!老贫下中农叫你过来,你反倒对我喝五吆六的吗?没法儿教育的东西!”
我只好起身走向他。
当我在他面前站住时,他低声说:“你告诉翟子卿,今儿晚上八点多钟,不管他有空儿没空儿,也要务必到这儿来一次!就说我找他谈话!”
“你找他谈话?……”
“让你这么对他说,你就这么对他说!”
“他要是不来呢?……”
“他要是敢不来,日后我找他算账!你要是敢把我的话贪污了,不告诉他,日后我找你算账!”
六十多岁的老姜头儿可不是一个一般的老头儿。当年的当年,曾是那一带威震八方的游击队长。驻扎黑河的日本关东军,曾悬赏买过他的人头。当地政府曾向他颁发过“一等抗日功臣”证书。他同时又是抗美援朝烈士的父亲。团长见了他都敬着三分。他发起脾气来,训我们连长指导员像训小孩子一样。知青们更是没谁敢冒犯他。巴结他都还来不及哪。他要是看谁不顺眼,那么这个知青的前途十之八九是“没戏”了。前一年,连里缺卫生员,曾打算送一名知青到沈阳军区后勤医院去培训,就因为老姜头儿说人家一副少爷派头,培训了也白培训,将来当不成连里的一个好卫生员,结果硬是把人家的美事儿给搅黄了……
我是绝不敢得罪老姜头儿的,只有喏喏连声的份儿。
回到我那帮弟兄们之中,他们一个个猜测地问我,老姜头儿对我说了些什么?
我回答他们——老姜头儿对我们完成的任务挺满意,表扬了我们几句……
他们当然是不相信我的话的……
吃过晚饭后,我将老姜头儿的话悄悄转告了子卿。当时他正欲离开宿舍,听了我的话,不由得站住了,左右扭头,目光四顾。
没谁在注意我们。
我说:“你何必这么谨小慎微的?是老姜头儿要找你谈话,又不是她要和你幽会……”
他低声打断我:“你给我住口吧!”
我说:“反正我的光荣使命算完成了,去不去随你吧!”
我心里当然十分清楚,真正要和他“谈话”的,怎么会是老姜头儿呢!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宿舍……
第二天早上,我夹着饭盒一出宿舍,猛听一声吼:“给老子站住!”
我抬头一看,见是老姜头儿,已怒目金刚似的瞪着我。
我心里顿时就明白了——子卿他昨晚肯定的没到猪号去。
我连忙陪着笑说:“大爷,您若发火千万别冲我发,您让我转告的话我如实转告了……”
他说:“你不骗我?”
我说:“我哪敢骗您呢!”
他又问:“那就没你小子的事儿了,你走你的。”
我赶紧溜之大吉……
等我端着饭盒回到宿舍,发现每个在宿舍里的人,脸上都有某种隐藏不住的过节似的喜兴表情。
我问班里的一个知青——这么一会儿工夫,发生什么使大家快感的事儿了?
他说——子卿一出宿舍,劈面就挨了老姜头儿一个大嘴巴子……
我吃了一大惊。我想这下子卿是“栽了”,不但他和鲍卫红之间的事从此将成为全连公开的秘密,他的那份儿孤傲,也肯定被老姜头儿当众扇他那一个大嘴巴子横扫光了。他丧失了他那份儿孤傲,岂不是等于一头雄鹿丧失了美丽的鹿角吗?他那份儿孤傲对他是何等的重要,没有谁比我理解得更清楚了。那是他维护自己尊严的最后的一片销甲啊!他一定正躲在某个地方伤心哭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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