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吸着烟,忘却了弹烟灰,独自想得发呆。
“三万元究竟是多还是少呢?……”
子卿母亲从我指间将烟抽去,替我弹了烟灰后,又还给我。
我从胡思乱想中跌入现实,有些懵懂地瞪着老人家。
“你方才没在心听大娘的话?”
“哦,听了听了,您老是不是问我,给那个和子卿……给和子卿……那姑娘三万元是多还是少?……”
“是啊,虽然钱都给人家了,大娘还是觉得心里边常常怪不安的,你是见多识广的人,大娘想听听你怎么看?嗯?你怎么看?……”
老人家的目光是那么虔诚。仿佛不论我怎么回答,对她都是一个从此可以安生的结论了。
我反问:“那姑娘……还来纠缠过吗?”
老人家摇摇头:“没来纠缠过。只是临走搁下了话儿,这一辈子是非子卿不嫁了!”
我又问:“子卿什么态度?”
老人家说:“子卿哪儿有个态度呢!你可叫他能有个什么态度呢?我把人家姑娘的话儿告诉了他,你猜他当时怎么着?”
“他怎么?”
“他冷笑,还说——她那么爱我,与我有什么相干?你听,这叫人话吗?”
我说:“没再来纠缠就好,您老也不必总把这件事儿当成块心病。如今的姑娘们,千奇百怪。连她们自己有时候都弄不明白她们自己,别人更没法儿明白她们了!我看三万元不算少!”
“不算少?”
“不算少。”
“可大娘总觉得似乎少了点。如果咱们还像以前那么穷,人家多要,咱砸锅卖铁也给不起。可如今咱们不是不穷了吗?不是多给也给得起了吗?”
“大娘,依您给多少才算多?”
“是啊!给多少才算多呢?子卿也吹胡子瞪眼地这么问我。孩子,这是咱娘俩儿私下里说悄悄话——这不就叫为富不仁了吗?”
老人家的语气很沉重。
我笑了笑。
我说:“大娘,您言重了。这谈不上什么为富不仁。如今时代不同了,女孩子们都很开放了。根本不太把和男人们那种事儿当成回事了。她们都不在乎,您替她们在乎什么呢?”
老人家说:“人家不是和我的儿子吗?要是和别人的儿子,大娘心里会感到不安吗?”
我说:“比起那些从穷困的农乡到南方城市里去当暗娼的农家姑娘,她应该知足。那些农家姑娘一年卖多少次身也休想挣到三万!”
老人家眯起双老眼注视了我许久之后,才自言自语似的说:“原来你是这么看的……原来这世道已经这样了……”
我说:“是啊大娘,这世道已经这样了。”
老人家低下了头去。始终着我一只手的她那只手,也松开了,若有所思地在床单上来回抚摩着。
我说:“我看看嫂子忙得如何了!”
说罢就下了床。下了床我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
老人家忽然又抬起头问:“子卿他到底有多少了?”
我说;“什么?”
老人家说:“钱……”
我问:“他从没告诉过您?”
老人家摇头。摇罢头说:“我也没稀罕问过他。”
我将两根手指向老人家交叉起来……
“十万?……”
“十个……”
“十个……十万?……”
“还多。”
“还多?……”
老人家渐渐睁大了眼睛。
我说:“他陪我到外边吃饭那天,亲口对我讲的。”
她的嘴也张大了。她似乎还欲问什么,或说什么。她那种吃惊的样子使我深感不安。我站在床边没有马上离开。心里猜测着她也许会怎么问怎么说。
然而她什么也未再问。什么也未再说。缓缓地,她将身子向窗口转过去了。我觉得那时有一种忐忑的阴影笼罩了老人家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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