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97)

2025-10-10 评论

    他又岂配!
    对我,他也许不无理由。对她,他是连一条理由都没有的。
    何况,她不是已经对我说过,他们之间是达成了默契的吗?
    他对他猎色到的那些女孩子或女子,又有什么道德可言呢?
    难道他的钱就是他道德或不道德的唯一标准吗?
    然而我还是觉得自己太可耻太可鄙太可憎太不是个东西。
    虽然已来到了这个没谁会注意我没谁会认识我的地方,两天中我却一直在审讯自己拷问自己,结果是我对自己轻蔑到了厌恶到了从没有过的地步。
    不是因为别的,恰恰乃是因为我的逃避行径。还因为我对她的种种分析,种种困惑,种种猜疑,种种主观臆断和胡思乱想……
    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对自己迷恋上的女人这样!
    尽管迷恋和爱似乎是有区别的——不,没有区别。区别何在?迷恋不就是爱到至极的程度吗?尽管许许多多的男人和女人都在爱着并且似乎是在爱着,但又究竟能有几个是可谓迷恋对方的?一个男人一生不曾迷恋过一个女人,他是不是太不幸了呢?
    他的这种迷恋被从最令他满足的形式上圆了,还有什么别的幸运比这一种幸运更是最大的幸运?
    她圆了我对她的迷恋。
    尽管似乎我也圆了她的某种想象,某种渴望。但我确信,我认为,更应该整个心灵都充满感激的一方,是我……
    她真实,她真挚,她坦白,她坦荡,她用情调兑了爱,也用欲调兑了爱,调兑后她与我共饮共醉,她彻底的要,也彻底的给……
    我细细品享了,我彻底大醉了一次,我彻底满足了一次,我明明还渴望再品享一次再彻底大醉一次再彻底满足一次……
    可是我却像个贼似的逃匿了,像个害怕被追赃的人。就因为她有一本不具名的打印的诗集。就因为“她自己的家”里悬挂着一个工艺相框。就因为还有我没见过的一种挂历。而挂历上也不过就是一裸身披铠的女人……
    你呵你呵,你他妈的这个混蛋!
    我的那名当前台经理的学生,并没能像他在信中保证的那样对我履行他的诺言。据他说,在他写给我的那封信发出的第二天,他就被总经理“炒鱿鱼”了。在我当年下乡过的地区,在这个从前的边睡小镇,从我当年曾教过的一个正宗北大荒人后代的口中,轻描淡写地说出“炒鱿鱼”三个字,使我研究地望着他竟诧异了许久。尽管此前从南方到北方,我已经很是听惯了形形色色的男女说“炒鱿鱼”三个字。就好像从小就听惯了中国人说“X你妈”或“他妈的”一样。然而一个港台的流行词,先是在南方大陆中国人主流语汇中的仿佛最具现代感的新词被说道,后来传播到北方,后来通用于全国,以至于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地方也被学舌起来,还是令我感到了时髦的高速度。
    到处人满为患。最后我的学生将我安顿在一家私营旅馆。我明白,他已是使出了浑身的“外交”解数。调动了他在当地的一切社会关系。于是我表示对他的安顿很满意。事实上我也的确很满意。虽是一家私营旅馆,条件简陋,但一切方面还算干净卫生。服务也格外热情周到。而且地处市郊。开了窗可望见远山,望见不远的农田。这恐怕是最安静的所在了。而主要的,我单独一个房间……
    我的学生抱歉地说了些“请老师多多包涵”的话,以及今后我再“光临”,他将会招待得如何如何的保证,就于当天下午过到黑龙江那边儿“跑单帮”去了……
    两天来我一个字也没写,我总处于思索状态。渐渐的我似乎有点儿把自己思索明白了。不是到了这个地方,不是站在黑龙江边上,我可能回忆不起《两个探险家》这部前苏电影。那么我也就不见得能把自己思索明白了。
    她像电影里的少女娜嘉,娜嘉像谁呢?娜嘉自然像她电影里的母亲,四十四岁的我,虽然早已不再主观臆想自己是一个少年,虽然早已不再做什么少年,对少女的迷恋之梦,但少年时期的迷恋偶像,仍如同一张早先的底片留存在记忆中。我读大学时,曾在上海五角场买过一种“简易显像纸”。是两张附着了什么化学粉剂的淡蓝色的纸。很便宜,才一元钱。可剪成八张四寸照片那么大的纸片儿。将纸和底片都浸湿了,将底片的正面儿贴在纸上,用两小块儿玻璃夹住,在强日光下晒二十分钟后,纸片儿上就会出现影像。虽然模糊。但你不妨安慰自己,将模糊认为是一种朦胧,一种特殊冲洗效果。当年完全是图便宜才买的,买了却一直没有实验过,也没舍得扔。每每整理旧物时,每每犹豫一阵,又塞入信封里保留着了。如今家里已经有了照相机。留影或冲洗放大,已不是个问题,但不知究竟为什么,还舍不得扔,还珍惜地保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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