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高昂的唱腔,迸出了第一句:“古道荒山苦相争,黎民涂炭血飞红……”听众都出了神,肃然凝听,大气儿也不敢出。宝庆的声音如波涛汹涌,浑厚有力,每一个字儿都充满激情。他缓缓地唱,韵味无穷。忽而柔情万缕,忽而慷慨激昂,忽而低沉,忽而轻快,每个字都恰到好处。
宝庆的表演,把说、唱、做配合得尽善尽美。他边做边唱:“忠义名标千古重,壮哉身死一毛轻。”他也能凄婉悲恸,摧人肺腑:“糜夫人怀抱幼主,凄风残月把泪洒……”只有功夫到家的人,唱起来才能这样的扣人心弦。
宝庆一边唱,一边做。他的鼓楗子是根会变化的魔棍,演什么就是什么。平举着,是把明晃晃的宝剑;竖拿着,是支闪闪发光的丈八长矛;在空中一晃,就是千军万马大战方酣。
他一弯腰,就算走出了门;一抬脚,又上了马。
秀莲和琴珠唱的时候,也带做功。可是,秀莲没有宝庆那样善于表演,琴珠又往往过了头。宝庆的技艺最老练。他的手势不光是有助于说明情节,而且还加强了音乐的效果。猛的,他在鼓上用力一击,弦子打住了,全场一片寂静,他一口气象说话似的说上十几句韵白。再猛击一下鼓,弦子又有板有眼地弹了起来。
这段书说的是糜夫人自尽,赵子龙怀抱阿斗,杀出重围。他唱书的时候,听众都觉得听见了杂沓的马蹄声和追兵厮杀时的喊叫。
最后,宝庆以奔放的热情,歌颂了忠义勇敢的赵子龙名垂千古。他说这段书的时候,时而激昂慷慨,时而缠绵悱恻,那一份爱国的心劲儿,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然后,他一躬到地,走进了下场门。演出结束,一片叫好声,掌声雷动。
宝庆擦着脑门上的汗珠,走到台前来谢幕。又是一片叫好声。他说了点什么,可是听不见。大家都叫:“好哇!好哇!”“谢谢诸位!谢谢诸位!”他笑容满面,不住地道谢。“明儿见!请多多光顾,玩艺儿还多着呢!务请光临指教。”说着话,他抻了抻海蓝的绸大褂儿,褂子已被汗湿透,紧紧地贴在脊梁骨上了。
唐四爷忙着来拿开锣第一天晚上琴珠应得的那份钱。跟往常一样,他总觉着大家都合计好了要骗他。宝庆和账房先生忙着结账的时候,他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他们。他从账房走到后台,留神大伙儿都在干些什么,然后又走到前边来。他要马上把钱拿到手,谁也甭想少给他闺女一个子儿。
四奶奶实在太胖了,没法亲临账房,监督算账。要是她挤进账房,别人就谁也甭想进去了。所以她象一尊弥勒佛似的,坐在后台一把大椅子里,眼睛净盯着她男人瞅不到的那些地方。她分钱的劲头儿比谁都足。眼下她正在跟秀莲闲聊,听秀莲说些孩子话。四奶奶也疼孩子,别人家的小孩越不懂事,她越觉得有趣。
招待券发得太多,收入无几,演员们拿不到足“份儿”。按老规矩,不足之数,大家分摊。可是,宝庆大方地说,这是开锣第一夜,他情愿一个子儿不要,让大家拿满份儿;他希望明儿晚上大家还是都来。不论怎么说,他得邀买人心。
唐四爷一听,更加起了疑。他从来不肯吃亏,也不相信别人会自己找亏吃。宝庆一定是昧下了一些钱,这会儿又来装大方,我唐四爷可不能就这么着让他把钱拿走。可是收入和账目都在眼前,唐四爷挑不出毛病。他急急忙忙跑到他老婆跟前,和她咬了一会儿耳朵。怎么办?怎么对付这个狡猾的宝庆?他俩靠琴珠吃饭已经有十来年了。过去就受过骗。得想出点招儿来打宝庆身上多挤出俩钱,哪怕只有半块呢!
耳朵咬了有一分来钟,四奶奶决定还是接受分给琴珠的那份儿钱。她得把钱拿过来,放在贴肉口袋里,这才算牢靠。然后,她让唐四爷把琴珠带回家,留下她来对付宝庆。她是个妇道人家,就是败下阵来,也算不得丢人,过几天就算没这档子事了。她长吸一口气,双手交叉搁在高耸的胸前,等着宝庆。
琴珠也急着要走,她想门外一定有好多人等着瞧她。也许还会有财主、漂亮的阔少爷什么的。她喜欢人家瞧她。当人家盯着她瞧的时候,她真觉着自己是个美人。于是她使劲地扭着屁股,走出了门,她爹很体贴地跟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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