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汽车坐,乐坏了秀莲。这就跟故事书里讲的一样。二奶奶又抱怨开了。“早知道有汽车坐,我就多带点东西来了,”她嘟囔着。宝庆没言语。他很高兴,菩萨还是保佑了他。
窗外的景色飞快地向后跑去,秀莲很快就把她的疲劳忘掉了。什么都新鲜,美丽。南温泉真有意思,街道窄小,背靠连绵的大青山。可看的东西多着呢:潺潺的小溪,亭亭的松树,太阳是那么和蔼安详,和重庆的太阳不一样。山坳处是一片深紫色的阴影,绿色的梯田一望无际。她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色。
窝囊废见到他们,眼泪汪汪。他以为他们都给炸死了。他的脸色黄中带灰,满布皱纹,眼睛里全是血丝。“您好象一宿没睡,”宝庆说,“好大哥,怎么不歇歇?”“担着这么大的心,我怎么睡?”窝囊废没好气。他扶着秀莲的肩头,孩子般热诚地说:“去睡一会儿,孩子,好好睡它一觉。等明儿醒了,上温泉去洗个澡。那才够意思呢!”他看着大家,欢欢喜喜把每个人都打量了一番。“都活着,太好了!太好了!都得去洗个澡。好呀,太好了!”他一高兴起来,就不知道打哪儿说起了。只要不住嘴就行。“我的好兄弟,”他对宝庆说,“你一定得先睡一觉。”宝庆很不以为然:“不忙,我还有正经事要办呢。”
“正经事?”窝囊废瞅着兄弟,觉得他简直疯了。“这么美的地方,还用得着办什么正事?”
宝庆把那宝贝三弦递给窝囊废,“我到镇上去走一圈,看看能不能在这儿作艺。”说完,就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
到南温泉的第二天晚上,日本飞机又轰炸了重庆。方家和镇上的人一起,站在街上听着。
那天晚上,宝庆睡不着觉。他的书场怎么样了?挨炸了没有?他所有的一切,都化为灰烬了么?
家里人还在睡,他早早地就出了门,先坐公共汽车,又过了摆渡,回到了重庆。他要看看他的书场。他也要打听唐家的下落。要是在南温泉能作艺,他就得把琴珠和小刘找来。
公共汽车里几乎没有人。所有的人都在往城外跑,没有往回走的。急急忙忙打重庆跑出来的人,都看他,以为他疯了。他高高地昂起头,笑容满面,觉着自己挺英雄。
中午,他到了重庆。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象个通红的大火盆。又有一排排的房子挨了炸,又堆起了一些没有掩埋的尸体。街上空荡荡的。人行道发了黑,湿漉漉的,血迹斑斑。头顶上的太阳烘烤着大地上的一切。宝庆觉着他是在阴间走路。城里从来没有这么热,也从来没有这种难闻的气味。
他想回家去。离开南温泉跑出来,真蠢!来干吗呢?“这阴曹地府里只有我这么个活人,”他一面走,一面这么想。一家烧焦了的空屋架中间,一只小猫在喵喵地叫着。宝庆走过去,摸了摸那毛茸茸的小东西。小猫依偎着他亲热地叫着。他想把它抱了走,可是拿它怎么办呢?可怜的小东西。它见过悲惨的场面,它会落个什么下场呢?人要是饿极了,会不会把它拿去下汤锅呢?——他不敢再往下想,加紧了脚步。在一条后街上,他看见三条狗在啃东西。真要有点什么,他可以弄点喂那小猫去。他猛的站住了,看清楚狗啃的是什么。它们恶狠狠地嗥叫着,撕啃着一具尸体。他一阵恶心,转过身就跑。
又是一阵叫人毛骨悚然的焦肉味儿。他想吐,胃一个劲地翻腾。他背转身,躲那难闻的气息,可是,迎面扑来的气味更难闻。他看看两边的人家,想进去躲一躲。可是,房子都只剩下了空壳——墙还立着,窗户只剩下个空框儿——里面的火还没有灭。他看不出他走到什么地方来了。他一下子惊慌起来。他在荒无人迹、烟雾腾腾的阴间迷了路。
末末了,他总算走上了大街。十字街头光秃秃的,一抹平。当间站着个巡警,没有交通可指挥。他一见宝庆就行了个礼,显然把他当成大人物了。宝庆笑着点了点头,继续走他的路。警察看见他,仿佛很高兴,就象宝庆也很乐意看见他一样。在这死人的世界里,看见一个活人,确实也是一种叫人愉快的景象。
宝庆加快了脚步。他不敢住下脚来张望,怕看到他所怕见的东西。一具尸体倒也罢了,烧焦了的尸体就可怕得多,几百具烧焦了的尸体,实在无法忍受。光看看那些断垣残壁,也叫他发抖。他起了一种念头,觉得在这一场毁灭之中,全手全脚地活着就是罪过。他忽然感到罪孽深重。他到这死人城里来,为的是要照料财产,考虑前程。而这么些个人都给屠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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