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么回事,炸弹一往下掉,他就使劲跑,”唐四爷还往下说,“也不瞅脚底下,脚踩空了,一头栽到楼底下,磕了脑袋。头上肿起拳头大个包,真是蠢得要命。”“他在哪儿呢?”宝庆问,放了心。
“还不是在床上,”四奶奶尖着嗓门说,“他就离不开那张床。”
宝庆对他们说,他想在南温泉重起炉灶另开张。他告诉他们,那镇子很小,就是能挣钱,也不过刚能糊口。两家人凑起来,挣的钱准保能填饱肚皮。到雾季再回重庆。他已经合计好了,就是三个角儿:琴珠、秀莲和他自己。四奶奶又要唠叨。宝庆赶忙说,“我先把话说在头里。全靠碰运气。没准儿一天的嚼谷也混不上。要是混不出来,别赖我。眼下就这德性,我或许不该要你们跟我去。”唐四爷不等他老婆喘过气来,忙说,“您是我们的福星,好兄弟,您说了算。”
四奶奶说:“上哪儿去睡觉都成,哪怕睡猪圈呢,也比呆在这儿强。”
南温泉实在太小了,养不活一个齐齐全全的曲艺班子。宝庆拿定了主意,兵荒马乱的,夏天还是就呆在这儿好,等冬天再回重庆去挣钱。他已经盘算好怎么拾掇安置他的书场。
他把唐家带到了镇上,他们都很感激,——不过没维持多久。他们又怨天尤人起来:镇子太小,琴珠唱书的茶馆不称心;她挣的钱太少,住的地方象猪圈。他们不厌其烦地对宝庆叫冤叫苦,这都是他的不是。
末末了,宝庆觉着他跟唐家再也合不下去了。他受不了,心都给磨碎了。
他担心的是秀莲。他老问她想不想搬家,称不称心。他总问,叫她起了疑。有一天,他又问起来,她冲着他说:“干吗老问我,怎么了?”
“是这么回事,”他鼓起勇气说,“你和我祖辈都不是卖艺的,我有时候想洗手不干了。我们干这个,不一定那么合适。”
秀莲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您不乐意再说书啦?”“我乐意自己唱唱,我是说……”他心烦意乱说不下去了。“唉,作了艺就不能不跟别的艺人一样。我是说,沾上他们的坏习气。”
秀莲没懂他的心事。“我喜欢这儿,我乐意老住在这儿。”她说。“我乐意住在个美地方。这比老搬家强多了。”她伸出了细长的圆胳膊。“您看那边的山多好看。一年四季常青,那么绿,那么美。我们要是也能那样,该多好!”宝庆微笑了。他喜欢听秀莲说话。她说起这样的事来,好象打开了他心灵上的窗户。他明白了,她不是那种喜欢到处流浪的人。她不是天生作艺的。
“好姑娘。”他暗自说道。又想到了今后,他得为她存上一笔钱;还得办个艺校。他要传授出一代艺人来。他和秀莲绝不能沾染上艺人的习气。
敌机有一个礼拜没到重庆来。难民们又回到城里。他们在南温泉和乡下找不着住处,也找不着饭吃。重庆到底是他们的家。回城有炸死的危险,可总比待在乡下饿死强。宝庆决心留在城外。他经过反复考虑,才拿定这个主意。主要是因为他那个宝贝书场得重新翻盖。城里的工人都修防空洞,修政府的楼去了。无论他出多少钱,他和书场的房东都雇不来工人。还有,他怕再来空袭。只要再来上那么一回,书场就没法再做买卖了。在这小镇上,虽说进项微薄,还可以先凑合着过。也就是自己一家和唐家,肯定都能吃上饱饭。青山环抱的南温泉,本应是个太平去处,但宝庆发现,就是在小镇上,要操心的事也和在大城市里一般多。镇子很小,人烟稠密,彼此都认得。多数人整天无所事事,爱的就是拉老婆舌头。
只要秀莲一出门,镇上的人就盯着她看,窃窃私议。可也没什么好挑剔的。秀莲和大凤常常一起出门去洗澡,总是穿得很朴素,举止稳重大方。南温泉的人觉得她们很新奇,很注意她们。可要是琴珠跟着她们一起出门,那就热闹了。年纪稍大的人就会打唿哨,嘘她们。年青男人会跟上来,说些猥亵的话。
宝庆很为这事发愁。他的两个闺女单独上街的时候,不会有什么差错。可要跟琴珠一块儿出门,全镇的人都会拿她们当暗门子。
有一回,秀莲从外面回来,脸涨得通红,一肚子气。“我跟她上街又怎么啦?那些人干吗老欺负我?”她问,“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跟我一样是个姑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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