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莲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真是又想笑,又想哭。她只是紧紧地把孩子搂在怀里,感激地笑了。
八年抗战结束,日本投降了。这个时候,秀莲的孩子已经学会走路了。重庆市民通宵狂欢,连塞不饱肚皮的大学教授和穷公务员,都参加了庆祝活动。人人都高喊“中国万岁!”为国家流过血,除了破衣烂衫和空空的肚皮之外,一无所有的伤兵,也这样叫喊。军官们在衣服外面套上军装,把勋章打磨得锃亮,在大街上耀武扬威。其实呢,他们之中有的人,根本没靠近过前线。
普通市民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抗战八年,过的是半饥半饱的日子,现在胜利了,可是他们连买杯酒庆祝胜利,都拿不出钱来。只有空喊口号不用花钱,于是他们就喊了又喊,一会儿参加这股游行队伍,一会儿又参加那一股。
宝庆守在家里,他不想加入庆祝胜利的行列。他低头坐着,想着八年来发生的一切。失去了最亲爱的大哥;最心爱的女儿,又让个土匪给糟蹋了,如今有了孩子;顶要好的朋友坐了牢。天下太平了,孟良会不会放出来呢?
宝庆叹了口气,又笑了一笑。总得活下去。很快就可以和战前一样生活,从北平到南京,爱到哪儿到哪儿,哪儿有人爱听大鼓,就到哪儿去。是呀,还得上路。卖艺能挣钱,不管花开花落,唱你的就是了。不管是和平,还是打仗,卖你的艺,就有钱可挣。卖艺倒也能宽宽裕裕过日子。
要做的事太多了。想办个曲艺社,没搞成;曲艺学校也还没影儿。总有一天,这些事都得好好办一办。
几天以后,方家开始收拾行装。宝庆出门买船票。一夜之间,船票猛涨,有了卖黑市票的。他们当初来重庆时,也是这个样子。他用了一天工夫去送礼,求人情,讨价还价,最后把现钱差不多花光了,才在一只船的甲板上,弄到了几个空位子。两天以后就开船。
宝庆变得年青起来,精力充沛,劲头十足。要复员了,他兴奋得坐不住,睡不着。回下江去,他的一切,都跟来的时候差不多。行李不比来时多,顶宝贵的东西,就是三弦和鼓了。只有家里的人口增添了。失去了亲爱的大哥,添了两个外孙,还多了个小刘。
满心欢喜之余,他想起了那些运气不如他的同行,比如唐家。他去问他们,愿不愿意跟他一道走。本来犯不着去找他们,不过大家都是同行,把他们留在陪都,钱又不多,未免不忍心。可是宝庆去约他们的时候,唐四爷倒摇了摇头。他乐意留下。重庆的大烟土跌了价,琴珠哪怕不唱书,也能挣大笔的钱,养活俩老的。
开船的前一天,宝庆去跟大哥告别。大清早,他跑到南温泉,爬上山,到了窝囊废的坟头,哭得死去活来。痛哭一场,他心里好受了一点。仿佛向最亲近的大哥哭诉一番,泪水就把漫长的八年来的悲哀和苦难,都给冲洗干净了。
他最痛心的是秀莲。大哥跟他一样疼她,象爸爸一样监护着她。要是他活到今天,她哪至于落得这般下场,丢这么大丑!大哥的坟就在长满青草的山坡上,宝庆跪在坟前,觉得应该求大哥原谅,没把孩子看好。诉说完心里的话,他恳求窝囊废饶恕,求他保佑全家太太平平。烧完纸,他回了重庆。
一肚子委屈都跟大哥说了,宝庆心里着实舒坦了不少。他象个年青人一样,起劲地收拾行李。二奶奶向来爱找麻烦,她想把所有的东西,从茶杯到桌椅板凳,都带走。宝庆的办法,是把这些东西送给在书场里帮忙的人,给他们留个纪念。秀莲和大凤把两个孩子一路用得着的东西,都拾掇起来。这么远的路,大人好说,孩子可不能什么都没有,要准备的事儿多着呢。
收拾完东西,秀莲抱起孩子上了街,想最后一次再看看重庆。在这山城里住了多年,临走真有些舍不得。她出了门,孩子拉着她的手,在她身边蹒跚地走着。她知道每一座房子的今昔。她亲眼看见原来那些高大美观的新式楼房,被敌人的炸弹炸成一片瓦砾,在那废墟上,又搭起了临时棚子。她痛心地想到,战争改变了城市,也改变了她自己。
在山的高处,防空洞张着黑黑的大口,好象风景画上不小心滴上了一大滴墨水。她在那些洞里消磨过多少日日夜夜!她好象又闻到了那股使人窒息的霉味儿,耳朵里又听见了炸弹爆炸时弹片横飞的咝咝声。是战争把人们赶到那种可怕的地方去的,许多人在那里面染上了摆子,或者得了别的病。亲爱的大伯也给炸死了,她倒还活着。她使劲忍住泪,觉得她和她那没有名字的小女孩,活着真不如死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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