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77)

2025-10-10 评论

    她便是曹叔的原配。死于车祸的便是曹叔惟一的儿子。
    我至今没有问过曹叔这回事。也不应当问。但我至今仍不免悬想,他那原配究竟还在不在人世?如何生存于这人世?曹叔从来没有爱过她。她的公婆也不可能给予她爱。惟有由她输出己爱培植出的儿子能回报她以爱,使她灰暗的生命趋于明亮。他们母子相依的生活流程刚刚达于一个新的起点,十几年来她每天用多于十个小时的十指劳作(挑绣外贸桌布餐巾),含辛茹苦供儿子上完了中学,又蒙政府政策照顾,没有安排上山下乡而分配到了一所很大的工厂,在一个很大的车间里当上了车工,并且开始领回了工资,给她置买了新的衣衫和鞋袜,跟她反复地说:“妈,打今儿起就是我养活您了,您该歇着了!”还懂得给她往家里带她最爱吃的酱牛肉和京白梨,又在她督促下为自己置买了新自行车和新手表,谁料到这刚刚达到的新起点竟也是突然降临的终点。她失去的不是一个儿子而是生命的一切。她的命运为何如此悲惨?冥冥中真有主宰么?谁这般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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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0年代中期,曹叔和八娘又回到了北京,带着表妹涓。涧留在了河南。在“五七”干校时,他们都以为再不能回到北京了,而涧已上完中学,所以就进了当地一家工厂当工人,刚得到那机会时,八娘还曾在给我的来信中表示他们非常高兴,因为并不是每一位“五七”学员的同龄子女都能进到那样一所国营工厂当正式工人,有许多只好到干校邻近村落里插队。表妹沁他们过继给了在上海的七舅舅和七舅母,使沁迅速成了一位满口嗲腔的上海姑娘。
    曹叔和八娘回到北京后,我去看望他们。他们一家三口挤住在一间狭小的平房中,他们以往在北京从不曾住得那么糟糕,但他们却喜形于色,因为毕竟回到了北京又有北京的户口了。八娘一边招呼我和曹叔挤坐着喝酒一边念叨着:“就是小涧可怜啊!唉,当初真不如就让她在附近村子里插队哩,你说谁想得到呢?现在的政策是允许插队的办回来,进了国营工厂的倒一律不能随父母回北京,唉……”八娘经过干校的洗礼变成个十足的老太婆了,脸上添了许多的皱纹,并且不大显现原来乐观的天性,“完了!”的感叹也大为减少。曹叔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对比之下,他比八娘显得年轻许多,也许那天是刚刚洗过澡、理过发的缘故吧,我觉得曹叔比以往还英俊潇洒。他仍是喜忧不形于色,表情淡淡的,同我边喝边扯闲话,他嘴里谈的,远不如他给我寄来的信上写得那么丰富、生动,他基本上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这个那个,我说得很多,我问他什么,他有问必答,但都很简要。
    没多久就有“四人帮”倒台的大转折。曹叔的父亲从原籍回北京落实了政策,他自然不便与曹叔的原配去住,曹叔弟弟那里,或者是不欢迎他或者是他不愿去,结果就住到了曹叔那里,曹叔的住房条件并无改善。只不过多了一间厨房,老人就在厨房里搭了一块铺板凑合着住下。我直到这时才认识了这位曹爷爷,他衣衫破旧,但面容整洁,而且红光满面,下颏蓄着一撮白须,与长长的白眉相呼应,见到我蔼然可亲,礼数周全,说话露出一口完好的白牙,使我猜想到,他年轻时一定比曹叔更风流倜傥。同时我也默默地想:昔日有着一所大宅院的他,那土山上的亭子也比这低矮的厨房面积大啊,日推月移,如今他在京华中竟只能这样的存在,《红楼梦》中的《好了歌注》真是不能不服呀!
    八娘原来同这位公公是互不相认的,因为公公认为自己的大儿媳是那位原配,而那位原配也尽心尽力地对他执媳妇之礼;事到如今,八娘同曹爷爷只能面对面相处,并且是在极其狭小的空间中,依我从旁冷观,他们渐渐地也就习惯了。有一回我去他们那里,曹爷爷到胡同里溜弯儿去了,八娘一边做菜一边主动地对我说:“我们爷爷倒是个难得的好脾气,你看这么不方便,他也能将就着,从没提过什么要求,有过什么抱怨——对了,他惟有一条要我们,包括小涓,为他做到,就是‘千万莫把绝后的事儿告诉曹楼的人’。你懂了吗?完了!你还没明白过来么?你晓得曹家他这一支,他老子单有他一个,他这一房两个儿子就你曹叔给他留了一个孙子,好容易长到二十出头竟让大卡车给撞死了,他不就绝后了吗?他们老人是不把小涧、小沁、小涓他们作曹家人的,早晚要嫁出去的嘛!这事对他的打击比遭‘红卫兵’遣返大得多,他不怕他那个老家曹楼村的人批斗他如何如何反动,他就怕这消息传过去人家笑话他绝后……其实我们怎么会去说这个又找谁去说这个呢?但只怕那曹楼村的人早晚能得着消息……唉,我们这位爷爷也真可怜!你看,挤在厨房这么个kaka里头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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