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84)

2025-10-10 评论

    聊到最后,曹叔八娘一起向我举出一个例子,他们一位好朋友,退休以后一直刻苦地著书立说,写的是一本关于螨虫的学术著作,送到出版社去,编辑看完连称“了不起”。但就是压着不出,因为在新华书店征订,征订数还不到100本,出版社实在赔不起,结果是请作者自己出3000元印,你想搞科研的人哪来的积蓄,何况又退了休,再加上脸皮嫩门路窄,破开脸求亲告友好不容易才凑足2000元,出版社都打算付排了,财务科核算后又让编辑来找他说,如果开印,他需补上的不是1000元而是2000元,要是他不补追加的1000元,那么,印出后就得由他自己销售300本,那作者一听立时血压就上去了,家里乱作一团,后来就决定再等一等,看出版社能不能发一笔财,使几本像他这样的学术著作得以正常开印,这么一等就是3年。有一天有人给那作者带来一本国外这方面新出版的书,那人也是多事!何必给他看呢——谁想到他一看,竟晕过去了,醒过来以后脾气变得暴躁不堪,家里人注意不够,几天以后无端地一发火。顿时就脑溢血去世了!原来国外那本书展示的是当年国外某科学家在那一课题里的最新成果——而那成果在我们中国这位作者的书稿中早已显示了!
    “所以,我们也就不作此想了……”讲完他们朋友的这番遭遇,曹叔把摊放一茶几的书本收敛起来,向我宣布,“我离休回家以后,就练字吧,我喜欢书法……”八娘则若有所失地喃喃自语:“唉唉,小涧算是落实了,还有小沁、小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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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以后我搬了家,搬得离曹叔八娘他们很远,加上我陷于名利场中,整天瞎忙活,所以很少去他们家了。涧表妹倒时不时到我家来打一头。后来她有了儿子,就带着儿子来。
    涧表妹到我们家后,说话里总少不了一个符号,比如:“这件衣服的色调晓强就觉得好”,“要依着晓强的脾气,他就不看这个节目”,“你写累了应该做一套就地保健操,不离开座位都行,就像晓强那样……”开始,我和爱人都抓不住这个符号,不免问她:“谁觉得好?”“谁?什么脾气?”“像谁一样?”……后来,我们听得耳朵里结茧子了,往往不等她话出口,就主动调侃她:“要是晓强在,他加不加辣椒呢?”“我这样做是不是比晓强笨呢?”“这事你是不是得请示了晓强才能决定呢?”……涧表妹听了总高兴地笑,笑得鼻子上起皱纹,看得出,从不仅爱她的丈夫晓强,而且简直是崇拜他。
    晓强姓严。涧表妹和他的结晶——那宝贝儿子,取名叫严序,涧表妹郑重地解释说:“晓强翻遍了《辞海》,最后选定了这个‘序’字,光‘序’字不算什么,问题是把‘严’字和‘序’字并到一起,‘严序’既符合东方文化的伦理观念,又符合西方文化的理性观念,念起来又顺口,你们不觉得是这样么?”
    我们当然多次敦促涧表妹把严序的爸爸带到我们家来,以便一睹风采。但她总说他忙:“忙得一天好像不是24小时,好像上床睡觉是购买高档奢侈品,连吃饭好像也是荒废光阴……”我们只好从小严序的形象上推想严晓强的面容风姿,不消说,我们想像中的他都有着一个精干聪慧的形象。
    我自己也忙,总说得便去涧表妹他们那里瞧瞧,结果也总是说说而已。涧表妹详细地把她自己的小家庭对我们作了描绘,使我们知道是在东西一带的一条大胡同里,一个挺不错的四合院,几家人合住,严晓强父亲早就去世了,母亲带着他和他哥哥住着两间西屋,那屋子几十年前日本人住过,所以有高出屋外地面的地板,有别致的板拉门;涧表妹和严晓强结婚以后,把两间屋子当中的门堵死了,他们小夫妇住一间,严晓强妈妈和严晓强哥哥住一间,各屋走各屋的门,但合用一间另搭出来的厨房,有时合着做饭,更多的时候是分开做分开吃;涧表妹和严晓强利用那住房原有的特点,布置成日本式的居室,进屋前先要脱鞋,屋里满铺草席,靠墙是极矮的沙发,基本上用若干软垫子搭靠而成,是涧表妹自己设计制作的;严晓强设计制作了一张既可以折叠又可以加长的矮桌,既是饭桌,也是茶几和书桌,他们自己已习惯于席地而坐,涧表妹制作了一大堆或圆或方的坐垫,客人来了,他们也就请客人在坐垫上坐,嫌太矮可以坐一叠坐垫;他们的睡具白天都放在壁橱里,晚上才取出来铺在草席上睡;这样,原来小小的房间白天的空间感就非常宽舒;他们的四壁点缀着几件得意的工艺品,窗帘是涧表妹照着国外杂志上的样式制作的,拖地式并有三种闭合法;严晓强又用冲击钻在屋梁上钻了几个孔,嵌入膨胀螺丝,吊了几盆绿叶植物,其中一盆绿萝与严序同岁,如今枝蔓已下垂了三尺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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