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烈想起年初天妃宫的冲突,这老头儿,亏他还记得清楚!他对着老夫妻,更是对树背后的姑娘深深一揖:“小子无知,当日唐突,多有得罪,现下赔礼,赔礼了!”
轻轻的笑声,似一个开心的小女孩为自己的恶作剧成功而得意。吕烈忍不住绕过柳树,对黑衣女郎的后背一躬到地:“姑娘既不肯以姓氏相告,那么,二乔可是姑娘小字?”
她猛地回头,细长的眉毛轻轻耸动,似嗔似喜。二人目光一撞,便知彼此都想起京中书肆、《芍药图》题诗。她慌乱地垂下眼帘,苍白的脸飞上桃红,十分局促,声音像蚊子一般悄小:“你……相公猜到了?……”
吕烈怎敢提起清明节桃林偷听的事,他含糊道:“也不难猜。只是二乔乃双称,不如就字小乔。”
她匆匆看了吕烈一眼,脸儿更红,但眼睛更亮,微笑中有一种特别的自信:“兼金双璧,名有相当。”她伸手点了点荷池中自己的影子:“此亦一乔也!”
绝妙的解释!绝妙的表字!但不等吕烈赞叹叫绝,她已起身去施药摊,因为又来了求助的人。
吕烈更不敢打听这位“侠女”了。不只是怕亵渎了她,更怕自己的推测被探听结果证实,毁坏了心目中这个洁净天真绣口锦心的女子真容。他又常常觉得不安,她指着水中影说“此亦一乔也”,那种奇特的、隐藏在微笑下的几乎可称为傲岸的自信神情,是他所熟悉的,却又说不清自何而来。
此后,他以种种借口,又几次到开元寺,希望再次相遇,却再没有如愿。他什么目的也没有,只是想看见她。今天他又来了,难道又要落空?
方进寺门,黄莺般妙曼的声音飞送他耳边:
“黄苓,捉蜘蛛小心,别伤着它,明早用完就放它走。”
“嗳,知道啦!”
吕烈心头突突地跳,停步观望:静静佛院,两处字画摊,摊主在打瞌睡;一池莲叶,浓绿欲滴,映日荷花焕然耀眼;几株池畔古柳,蓬蓬勃勃,生气盎然。并无游人踪迹……突然,他看到了她!她从“她的”那株古柳后面缓缓转过来,拂开柳条,在池边站定。轻风吹过,一朵皎洁的白莲摇曳着散落,白玉般的花瓣跌到荷盖上,又跌到水面,慢慢飘向岸边。她微微一笑,注目池水荷田,低声吟诵着什么……
佛院不存在了,寺门佛堂字画摊都不存在了,吕烈眼中只有这位飘浮在荷花莲叶清泉古柳之间的少女:银红纱裙,藕色夏衫,腰系紫玉绦,头上金凤钗,眉黑发青,朱唇皓齿,真神仙中人也!……吕烈从来没有想过她是不是美貌,因为从一开始他就不是因为美色而被她吸引。而此刻他却深信,人间天上,没有比她更美的人了!
两个丫头兴冲冲地跑来给她看什么东西,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她笑着掩耳摇头,又说:“紫菀,拿笔来。”
胖丫头显然惯于这种差遣,立即从身上斜背的布包中取出砚台研墨,把纸笔递给她。她接过来,想了想,扔开纸,指着池中的白莲瓣:“用它好。”
小丫头抢着捞上来一把,她拣了一片大的,写了几个字,沉吟片刻,看看天,望望树,一会儿抿着嘴唇,一会儿又咬咬笔杆,像煞背书做文章的应考童生,那模样极是逗人怜爱。吕烈恨不能去帮她出点子,学一学苏东坡的“投石惊开水底天”……
她突然叫一声:“有了!”笑容满面地续写了几个字,得意洋洋地晃着可爱的小脑袋:“黄苓,你看我这两句!”
吕烈再忍不住,顾不得礼仪忌讳,急步上前,拱手弯腰低头一揖,声音有些发抖:“姑娘!……”
三个女子吃了一吓,花瓣落得一地。
“你?……”她眸子里明明是一团惊喜,脸上明明泛出娇羞的红潮,不知怎么对他上下一打量,倏地变色,明媚的眼睛顿时闪出惊慌,后退了好几步,慌忙转身,急急忙忙绕着荷池的另一边出寺门去了。
吕烈莫名其妙,看看自己,一身为了赴宴而着的三品武官服饰,猛然想起以往几次见面都是文士便装,难道她被这套官服吓跑了?吕烈纳罕地摇着头,从地下拾起她失落的那片白莲花瓣,两行墨字映入眼中:
荷叶鱼儿伞,蛛丝燕子帘。
他笑了,真所谓女郎诗,小儿女诗!清新可喜,语出天然,难得对仗如此工巧。想想她的“雨足一江春水碧,风甜十里菜花香”,不也是天然风韵,不事雕琢吗?诗如其人,一个纯净、真实的女孩子,还是个小才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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