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蹙了眉尖,认真地想了想:“世上的人千千万万,总是有好有坏,哪能都坏?便是一个人,他心里也是有恶念也有善念的啊!……”
吕烈觉得意外,这细弱温婉的声音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不由得盯住那女子:“这么说,你家是行善不是骗人的了?这桶里真有五泉四井的水?”
她垂下眼睑,微微低头摆弄那一束束草药,不看吕烈,轻声答道:“是真的。这里攒了城外花山泉、卧龙泉、金沙泉、白石泉和七里泉五泉之水,又添进城内化龙井、玉寒井、凤眼井和甜井四井之水,用来煎药,为的是洁净和气。冬春交替之际常有瘟病,所以将板兰根、连翘、甘草入药,清热解毒。药都在此,总不至于有草菅人命之嫌吧?”
吕烈愣了半晌:“请问,贵姓?”
黑衣女子仍不看他,静静地说:“我们并不想骗名。”
围观的人们又笑了,是笑吕烈自食其果。吕烈又羞又恼,却不能发作。正无解脱处,忽听有人喊他,他赶忙应了一声,孔有德拨开人群急匆匆地进来拽了他就走:
“算了算了!大节下的,天大的仇也不能这会儿报哇,当心海神娘娘怪罪!”
吕烈甩开他,脸上挂不住:“你瞎扯些什么!”
孔有德一怔,疑惑地看看吕烈,转身问老翁:“你是不是姓舒?叫舒四?”
老翁连连摇头。
孔有德大喜,满脸赔笑:“真对不住,弄错啦,弄错啦!你老别生气……走!走!咱们快回去吧!”连拉带推把吕烈拽出人群。吕烈频频回顾,分明还想说点什么,无奈气力不敌孔有德,被他一直揪出海神庙山门。
吕烈十分恼怒:“无缘无故,你发的什么羊角疯?”
“我疯?我是怕你疯!报仇杀人,原是大丈夫的本色。可现在登州,你又身为营官,杀人犯事,前程岂不白白断送了?再说哩,非杀不可,悄悄干就是了,哪能敲大锣擂大鼓地满世界说去?”
吕烈越听越糊涂:“说的什么!谁要杀人啦!杀谁呀?”
“你自己说的嘛,不是要杀一个叫舒四的人吗?”
“舒四是谁?我多咱说过?”
“就是刚刚,在望日楼上。我刚上楼梯,就听到你在楼上大叫什么‘舒四真可杀,逼得我没路走啦’!急得我连楼也没上,赶着去找你的朋友快来劝劝你,一个也没寻着!我回头再寻你,就看你跟那老汉一家子斗口……”
“哈哈哈哈!……”吕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孔有德憨憨地看着吕烈,不由得也随着笑:“嘿嘿,你笑啥呢?想是悟过来了,心里高兴?”
吕烈冲他连连摆手,一时笑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与几位儒生在望日楼上饮酒论诗时,说起做了五日登州太守的苏东坡和他的海市诗,秀才们赞美“斜阳万里孤岛没,但见碧海磨青铜”,吕烈却喜爱“人间所得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谈到东坡妙处,说他占尽风华,已有醉意的吕烈拍案大叫:
“苏轼真可杀!逼得我辈再无出路了!”
竟酿成一场误会!事虽可笑,足见孔有德的为人憨厚坦诚。吕烈不觉把平日轻视辽人轻视孔有德的成见消了大半。但他并不说破,因为报仇杀人最使血性刚肠的辽东汉心折,能为自己增加一层神秘色彩。他平息了大笑,问道:“孔大哥上望日楼也是去观景吗?”
孔有德恍然记起:“哎呀,我是肚子饿了去找点吃的。”他一按门板一样阔大的胸肚:“哈,刚想起来,它就又叽里咕噜叫开了!”
“来,我请客!”吕烈把孔有德拉进山坡上那处悬着“福山大面馆”招牌的食棚里坐定,“这儿的炸蛎黄、韭菜炒海肠子原是双绝,可惜今儿海神娘娘诞辰,馆子里不敢拿她的臣民下油锅。不过还有几样菜很有味,福山大面也算南北驰名。”说罢,他要了带子条、柳叶条、细扁条、韭菜条、绿豆条、细匀条、一窝丝、灯草皮的面各半斤,要分别浇上温卤、大卤、三鲜卤、炸酱卤、肉丝卤、麻汁卤、清汤卤、鸡片卤;又要了油爆肚仁、爆双脆、九转大肠、熘腰花、烧五丝,还有就菜吃的三斤叉子火食、三斤硬面锅饼、三斤酒。
吕烈原已酒足饭饱,只端了那碗清汤卤的一窝丝相陪,孔有德却“稀里呼噜”,饮酒吃菜嚼饼喝面,如风卷残云,不大工夫,把满满一桌子东西吃个一干二净!吕烈看呆了,各桌的食客也都停箸搁杯看着孔有德笑,啧啧称奇,有人高喊:“老兄好量!”孔有德摸着微微凸出的肚子,心满意足地眯着眼笑:“痛快!痛快!吕兄弟,生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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