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初到金陵,还是一个不懂世事的小秀才,为赋新诗强说愁,又自命才高八斗,便目空四海,最得意一阕《减字木兰花》,单咏着过秦淮:春衫乍换,几日江头风力软。眉月三分,又听箫声过白门。红楼十里,柳絮濛濛飞不起。莫问南朝,燕子桃花旧溪桥……”
“好!好!字字珠玑!”张鹿征大声嚷叫、拍掌。
“帅爷以为如何?”吕烈恭敬地在马上躬身问。
孙元化抚髯微笑:“虽然摇曳有致,但过于妩媚浓艳了。真不料你当年能作此语。”
吕烈哈哈一笑:“少年心性,哪有定准!……后来弃文从武,只有诗词一道未弃,曾题一绝道:十里五里出门去,千峰万峰任所之。青溪无言白云冷,落叶满山秋不知。”
“妙!妙!真如行云流水!”张鹿征又叫好,心里暗暗准备下一次的赞语,不可与前两次重复,叫人笑话。
孙元化微微点头,沉吟不语。
“近年参透世情,看破红尘,若能脱离苦海、跳出三界,其乐何如?”吕烈指着田野丘壑边掩映在绿树间的竹篱小院、草屋土房,叹道,“反倒是山野村夫平民,令人羡慕!阆苑瀛洲、金谷琼楼,算不如茅屋清幽。野花绣地,草也风流,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酒熟堪筝,客至须留,更无荣无辱无忧。退闲一步、着甚来由,倦时眠渴时饮醉时讴!……”
“绝!绝!真是高人雅士大手笔!”张鹿征费了好大劲,终于找到这么一句不伦不类的赞词。
孙元化终于首肯,笑道:“如此境界谁不想?当年我也作小词赞道:笑指吾庐何处是?一池荷叶小桥横。灯光纸窗修竹里,读书声……至今神往啊!只是君忧臣劳,国事如此,岂容我等去寻求那番清福?也不忍只图一己的逍遥受用吧?”
吕烈连连点头称是,有热诚得过分之嫌:“大人出言便是正论,令卑职受益不浅!听说大人十二岁便进学,次年考中秀才,三十岁方中举,其中十多年不肯出来应试……果真是不同凡响!”
孙元化诧异地看看吕烈:“这些琐事你竟也知道!……说来或许是我的偏见,但至今不悔。少年登科,是人生之大不幸。侥幸中举为官,一点世情不谙、一毫艰苦不知,任了痴顽心性鲁莽做去,必然上误朝廷、下误当世,自家也被功名所误,未必善终。不如迟中晚进,多学些才术在胸。所以安心研读,不肯躁进。也亏了那十多年拜师求学,才得于算学、天文、火炮等项要务擅一技之长……”
他们谈论着,走上胭脂冈,孔有德、耿仲明已迎到路边行礼。孙元化笑道:
“你们也是来为刘兴基扫墓的吧?好,领我们同去。”
孙元化在刘兴基墓前郑重奠酒祭拜,孔、耿站在他左侧,吕、张站在他右侧,全都默不作声。耿仲明对登州兵将一概恶感;孔有德虽与吕烈有交情,却讨厌张鹿征;至于登州营的吕烈、张鹿征自然决不肯向刘兴基俯首下拜——哪怕他已经入土。孙元化拜罢回身一看,立刻感到凝聚在四名部下之间的冷气,而他正处在这团冷气的正中,不由暗暗慨叹:若能化冷气为和煦,这些人都会是他有力的左膀右臂,登州事就大有可为了!
他抚着乌黑冰冷的墓碑,仔细看去,心中一懔,问:“这碑文……是谁撰写的?”
因为碑石黝黑暗淡,只有“刘兴基”三个大字很明显,孙元化一问,众人才看清,碑上刻着十一个阴文:
朝鲜嘉州居昌刘兴基之墓
耿仲明连忙答道:“是刘兴基自拟的碑文,他临终嘱咐墓碑立向西北,是不忘本的意思。”
孙元化点头叹道:“论公,刘兴基首发叛逆,得以殄灭隐患于海上;论私,于我有救命之恩。这次进京之前,本来要为他请功请赏,他都再三谢绝……我想,应在他墓碑上添写‘大明义士’四字,也好表彰忠义,令他泉下心安。”
耿仲明嗫嚅着:“帅爷,他……他万万不肯的!”
孙元化扬扬眉梢:“哦?”
耿仲明硬着头皮往下说:“他临死跟我唠叨,他自念卖了同胞兄弟,罪孽深重,日夜不安,便活下去也无生趣,能够一死逃脱悔恨折磨,他求之不得。若为他建功树碑,是张扬他的罪过,使他死不瞑目……”
“真所谓一死掩百丑,死得值!死得该!”吕烈忽然插了一句,顿时破坏了墓前的哀思惋叹气氛。耿仲明眼里冒火,那样子若不是孙元化在场,他就会朝吕烈扑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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