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太后联合慈安太后、恭亲王夺权的时候,她二十六岁、慈安太后二十五岁、恭亲王三十岁。三个年轻人,在外患声中承担了内忧,内忧中最麻烦的是各地的民变,在三个年轻人夺权成功以前,民变已经持续了十一年之久,此后又持续了十六年,在民变过程中,浙江从三千万人口,剩得只有一千万了;号称人间天堂的浙江杭州,从八十万人剩得只有几万人了;江苏从四千五百万,剩得只有两千万了。其他各省的荒村、饥民、野火、白骨、人相食,也都经常可见。
  但是,虽然内忧外患如此严重,愈来愈严重,满洲女人却逍遥在北京城里,在她二十六岁夺权成功后三十年,把皇家郊区大花园清漪园重修成美仑美奂的颐和园。
  颐和园是中国最大的园林胜景,有一百多处古典建筑,包括宫殿、楼阁、亭台、戏院、寺观、佛塔、水榭、长廊、长堤、拱桥、石舫等等,是前后经营八百年的帝王行宫。到西太后手里,她重新整修、扩建,变成了只许她一个人享用的禁苑。最早时候,每年四月初一,她就住到这里,住到十月初十才回北京皇宫;后来她索性长住在这里了。
  在颐和园里,这个满族的女人穷奢极侈是惊人的,她吃一顿饭,要摆出一百二十八道菜,花费白银一百两,折合成穷苦中国农民吃的小米,可供一万五千个中国农民吃一顿。换句话说,她一天吃的,就是四万五千个中国农民吃的总合。但是,中国农民还吃不起小米,他们从杂粮到树皮,都得要吃,小米还是高级食品呢!
  西太后从北京皇宫出发去颐和园的途中,总要下轿休息一下,休息地点,就是万寿寺。就这样的,万寿寺变成了炙手可热的一座寺,西太后的亲信李莲英等做起佛事来,就非万寿寺莫属了。
  当西太后从万寿寺,坐着轿子,又“回避”又“肃静”的西去颐和园的时候,康有为从法源寺走出来,孤零零的,南下广东了。
  他这次北京之行是失败的,他来北京的目的是上书皇帝,请求改革政治。在做这上书之前,他在广东南海西樵山,做了五年的准备,在西樵山里,他埋头研究中国古书,也研究所有西方新书的译本,他不会外国文,但他搜罗了所有翻成中文的书,从读书得间里,去了解外国。结论是:中国必须走现代化的路才能有救,要这样走路,首先得先说服一个人,就是皇帝——说服西太后是没有希望的,西太后是老顽固——皇帝点了头,一切才好办。于是,他千方百计,决定上书皇帝。这次北京之行,是他上书皇上梦想的实验,但是,他失败了,因为书虽写好,可是上不上去。在中国帝王政治里,老百姓下情上达——直接的上达,是非常困难的事,皇上极少给老百姓这种机会,想上书可以,必须得跟权贵搭线,由权贵代上,但权贵代上就得对上书的内容负责任,谁又愿意没事惹麻烦呢?何况,权贵的线也不是那么好搭的,一个人微望轻的老百姓,又哪来这种线路呢?
  就这样的,康有为沮丧地决定南归,他决定先加强自己的身分、自己的发言权,再卷土重来。那时候,人微望轻的老百姓,使自己有身分、有发言权的起点是应考,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考进士是最重要的,他那时只是举人,他决心考进士,并且著书立说、开堂讲学,培养自己的班底。
  这次北京之行虽然失败了,但在康有为心里,有件事情使他聊以自慰,就是他总算跟权贵——皇帝的老师翁同龢搭上一点线。他先上书给翁同龢,翁同龢拒绝见他;他又托国子监祭酒盛昱介绍,但是翁同龢认为他的上皇帝书语气太直了、意见也没什么用,还是拒绝代为上达。虽然这样,康有为毕竟给这上了权贵排名榜的大官,留下深刻的印象。碰巧的是,翁同龢是书法家,对古碑颇有研究,康有为对书法和古碑,也有相当的水准。他在北京研究书法和古碑,把这种心得,在南归以后,花了十六天的时间,写成了《广艺舟双楫》,寄给翁同龢。翁同龢惊讶这年轻人有如此功力,留下的印象,从深刻中转有同好之感了。
  当然,写这种《广艺舟双楫》,对康有为说来,绝不是他著书立说的主题,他的主题是经世济民的大著作,用这种大著作,给中国导航、给知识分子定向。这种大著作,可分三部:第一部是打破传统学说的《新学伪经考》,告诉知识分子,要敢于摆脱传统的枷锁;第二部点破孔子真义的《孔子改制考》,告诉知识分子,即使是孔子,也是主张改革现状的,不要怕改革现状;第三部是提出未来远景的《大同书》,告诉知识分子,应先走改革路线以至小康,最后再到大同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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