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法源寺(65)

2025-10-10 评论

  “如果变法维新是做一盘菜,做这盘菜的情况都在眼前,五爷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也可以全盘掌握,自然五爷说得对,要讲求准备和火候。但现在这问题太复杂,复杂得什么都纠缠在一起,整个的局面纠缠得不能动。这时候,我们的目标是先让它动起来,总不能死缠在那儿,动,才有机会、才有起点;不动,就一切都是老样,老样我们看够了、也受够了,实在也忍不下去了。所以,目前是要动,准备够不够、火候对不对,也顾不了那么多。何况什么样的准备才叫够,什么样的火候才叫对,因为问题太复杂,实在也很难判断。所以干脆来个动,从动中造成的新局面,来判断得失。”
  “这么一说,你不顾准备和火候了?”
  “也不是不顾,至少从时代潮流来看、从大方向来看,我们也不是全无准备、也不是全不顾火候,我们已经把自己充实了十多年或二十多年,个人的准备也都做得很充足;火候方面,现在虽然群智未开,但也未尝不人心思变,纵使火候不成熟,可是我们又怎么再等?康先生已四十开外,我也三十开外,大家都在壮年,已等了一二十年了,又怎么再等下去?如果火候在三十年后才成熟,我们岂不都报废了?”
  “你们有没有想一想,救国为什么一定要你们?如果火候要再等三十年才成熟,为什么不让三十年后三十岁的英雄豪杰来救国?”胡七问。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不是全没有机会、何况做和不做的结果,就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七哥太以一件事的成和败、成熟和不成熟来做做不做的标准了。”

  “这难道有错?这是稳健啊!”胡七说。
  “不错,是稳健。可是愈是稳健的人,就愈变成愈稳健有余、行动不足,最后一事无成两鬓霜、也一事无败两鬓霜。所以稳健,最后竟变成不是一种做事态度,而变成了不做事的借口。”
  “但你总不能不在做事以前,先精打细算一下。如果在事情还没做,就已经败相毕露,那怎么还能做?一件事,如果一开始看不出来成败,也许还值得一试,但一开始就看出不能做,要做一定失败,那又为什么?”
  “我们的名义上,是变法维新,从这个标准看,一做就如你七哥所说,是一开始就看出会失败,你七哥说的未尝没道理。但你不知道,我们的名义虽然是变法维新,或者说,开价虽然是变法维新,但我们的底价却不是变法维新,而是宣传变法维新,使中国人民知道要改革,就算成功。所以我们知道底价是什么,并不奢求,正因为底价不高,所以我们来做的心情也不全是失败者的心情。”
  “那你不能把底价宣布吗?何必弄得这么刺激?如果只止于宣传,当道的人也许会谅解到相当程度,而容忍你们,不下毒手?”胡七说。
  “这怎么行?宣传变法维新,不是我们最后的目的,只是我们第一个进度,宣传以后,变法维新的事实迟早总要来的,我们的精神是成功不必在我,但这并不构成自己不做的理由。所以从进度上,这是不可分的连续关系;何况从技巧上,也必须用变法维新的行动来做宣传的手段,这叫取法其上,或得其中;如果不得其中更可得其上,那不更好。”
  “这么说来,你们把目的——变法维新——当作了手段,当作了达到你们的底价目的——宣传变法维新——的手段。而宣传变法维新本是变法维新的手段,却根本是你们的目的。至少是底价目的。对不对?”王五接过来问。
  “说来很好笑,对。”
  “将目的作为手段,将手段作为目的。”
  “对我们自己来说,是将目的作为手段;对中国人民来说,我们的手段和目的合一,手段是变法维新,目的也是变法维新。”
  “无所谓第一个进度,宣传变法维新的进度?”
  “无所谓这种进度。对中国人民来说,没有宣传变法维新的第一个进度,只有变法维新成或败这一个进度。如果失败,就自然达到了第一个进度,第一个进度是绝对不会失败的,现在要看的,是它该怎么成功,成功到怎么一个程度。”
  “在我看来,你们做来做去,都太多做给别人看的价值,只是宣传变法维新,而不是实行变法维新。”
  “你说的,我全明白,我也承认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是,你大概没想到,我的本来目的,根本就是在宣传。怪事吧?想想看,难道你真的以为,变法能够成功?在这种恶势力底下,变法一定难成功,其实我早就知道,也早就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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