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找来徐的诗集给裘利安。徐,他记起了,新月社中心人物,中国文人总在谈此人的名字。诗集扉页有徐的照片,戴个眼镜,对一个男人来说,
长相太清秀,典型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他翻着诗集,排成竖行的中文,每一行诗长度都一样,很整齐。中文一个字就是一个音节,那不就是法文诗那种音节体吗?但是,郑坚持说中国现代诗与英语诗一样,有音步。他对闵说,你念念,你是京调儿。
闵说每个中国学生都能背徐的一些诗,尤其是《再别康桥》一诗,人人皆知。如果说有中国现代文学经典,这便是一例。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心头荡漾。
闵继续读下去,诗共七节,第七节呼应第一节。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裘利安没打断闵,实在的她说中文时声音太好听,的确是有节奏的音乐。他说:“你能不能帮我翻译这首说我母校的诗?”
闵说有现成的好译文,而且她能背。最后一个韵词结束,裘利安再也按捺不住,想大笑出声。不笑,他觉得自己会憋死。什么三等雪莱的货色?他忍的时间太长,脸有点涨红,闵和郑似乎没有注意到,他马上装做是喝酒呛着了,冲到花园门口咳嗽。算是遮掩了过去。
闵和郑没有再读诗,他们在讲徐一九二三年在伦敦的事,讲得津津有味。
他们说连英国最伟大的汉学家亚瑟·韦利也向当时做留学生的徐请教。裘利安知道这人,在大英博物馆东方部工作,就住在戈登广场三十六号,他每天骑自行车去上班,路上常碰到。因为倾慕布鲁姆斯勃里圈子,而中国诗是当时英美文坛的时髦题目,所以后来也被邀请来参加聚会,但母亲他们认为他太没劲,就没太邀请他。但裘利安不想说韦利这老实人的坏话。
他们说徐在一个雨天的晚上,独自一人去邦德街寻找小说家曼殊菲尔的房子。头一次没让见,但他坚持,就见了二十分钟。曼殊菲尔穿着嫩黄薄绸上衣,枣红丝绒围裙,像一株郁金香。她和他坐在蓝色榻上,灯光幽静,轻洒在她美妙的身体上,他像受了催眠似的望着她。她问他译过中国诗没有,以为只有中国人才能真正译好中国诗。这是他们惟一的一次见面,一个月后,她得肺病死了。徐再到欧洲时专程去枫丹白露她的墓前献鲜花献诗,在墓上哭了一场,像一个忠诚的情郎。
徐说闵将成为中国的曼殊菲尔,尤其她俩的语言风格很接近。“他期望太高。”郑代他妻子谦虚了一句,就到花园的围廊上去关照什么事。
裘利安这下再也不愿意忍受中国文人的趣味和欣赏水平。“弗吉妮娅最讨厌她。”他慢慢地说,“认为她太俗气,廉价的滥情,她的文字还可以,使滥情更糟,好像鼻子里全是她的廉价香水味。”他本来不喜欢阿姨这样说已死的同行,但此时他就是想说。“徐喜欢她的诗和小说没有什么奇怪的。”
闵本来与裘利安同坐在一长沙发上,听他这话,站起身,面朝花园的围廊。郑在那里忙着什么。裘利安向来对别人的情绪不在乎,他不愿意作假来讨好她。她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满脸笑容。这女人忍耐的本领很强,大部分女人没有她掩饰情绪的能力。
她让他回头瞧靠窗的墙。一幅水彩画,牧野风景,不太优秀。
“那是我非常宝贵的东西。”闵说。徐四年前好像有预感自己会出事,活不了,将一些极个人化的东西,保留在她这儿,其中绝大部分是他从英国带回来的礼物。这幅罗杰·弗赖送给他的画,他说就送给她了,作为代为保存物件的纪念。
罗杰!裘利安走过去。
水彩画的确像罗杰,再看签名,没错。他不再吭声了。徐不是假冒罗杰的学生,的确与罗杰有不同于一般人的交往,在这点上,徐没有胡吹在英国社交上的成功。见画如见罗杰·弗赖,他心里不好受,画在人亡。裘利安小时总把罗杰当做自己的生父。他不明白罗杰为什么要对这个徐那般青睐,这个人在英国明显一直在访名人附庸英国风雅,他就是不喜欢这个徐。这恶感也太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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