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琴谢知音:他在什么书中读到过这故事。这国家的人以理解为贵,以知音为最高情义。裘利安第一次觉得可能在这里交上朋友。但他们不能与布鲁姆斯勃里比,除了比英国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和气。布鲁姆斯勃里的人,一会面就唇枪舌剑地辩论,或共同推进一个理论。母亲和阿姨很无情地考察客人。愚蠢的人,还有腻味的人,不会请第二次。这使他恢复了居高临下观察的优势心理。
“这是大师手笔吗?”裘利安问。
“当然不是。”闵插进裘利安和丈夫的谈话。说这幅人物画,也算上乘之作,但在酒楼里,哪怕是一峰香这样的名店,不会有杰作。她解释,中国画,真正好笔墨,必须讲究画尽意在,画题及落款更要讲究。
裘利安对闵的好感添了几分,她的英文似乎一讲起画来流畅多了,很轻柔和缓。她说元代有位画家,只有几点云在远山,近处稀稀疏疏三四棵树,整幅画大半是空白——此人画品清绝人寰。
中国画讲究空白?不过这个说法有意思,似乎很玄妙,裘利安一下子抓不住,西方没有类似的艺术理论,也没有这样大幅留空的画。他希望以后有机会多向闵请教。闵只是以微笑作回答。
他们乘两辆出租回到校园已是深夜。
裘利安摸不着灯钮,趁着洒进房来的月光,倒在沙发上。他有些醉了。席间谈起布鲁姆斯勃里的一批人来,他们竟然了如指掌,且有过深浅不同的直接交往。郑系主任还拜访过姨夫列奥纳德·伍尔芙,请教合作化运动在中国的可能性。裘利安想起来,听阿姨说过一批中国学生非常热衷政治,却不知信奉哪一派为好。
弗吉妮娅·伍尔芙的名字提得最多,勾起他的思念,不是乡愁,就是思念。头一个他思念母亲范奈莎,第二个是罗杰·弗赖,他一年前的突然去世,是他远离英国的原因之一。罗杰·弗赖这辈子没有能来中国真是太遗憾,他会非常惊喜,他对中国艺术之赞美,常使裘利安觉得这个对他如父亲的美学家大惊小怪,夸张过分。不过现在看来,罗杰可能是对的,他说过好多关于中国的神秘的事,他对中国人评价那么高,可能不是他的怪癖。是的,真想念他。第三个就是思念布鲁姆斯勃里,那一批笑话不断的文化精英。如果他活得比这些人都长,他就会编一本《布鲁姆斯勃里丑闻集》。
有人提起新月社的中心人物徐诗人,一九三一年飞机失事去世,原先留学伦敦经济学院的,然后去剑桥国王学院,比裘利安稍早一点,不然他或许遇见过这个中国才子,据说是罗杰的得意门生?胡说,罗杰的学生?他不喜欢徐诗人,虽然徐已是故人,和他永不会见面。但和今晚的系主任夫人闵,似乎交情极深,他感觉得出来。
“小嫚好盘目。”裘利安嘴里突然冒出从街上拾来的当地土话。是窗外孤傲的明月,还是女人?他酒醉正到妙处,就坐起来,拿出纸和笔写诗。夜很静,听得见东海水有节奏地拍打,满山松树涛声吟唱,他知道自己喜欢女人,但并不依恋任何女人,除了范奈莎,他的母亲。
    没有必要再从英国寄书来,考虑到这个大学只有四年历史,主楼像斯坦佛大学,图书馆中英文学藏书还不少,至少他教的课程书够了。图书馆依山而建,德式建筑,异国风味。,两翼分别为文、理两科。这儿以前是德国俾斯麦兵营,所以,整个校园仍以德国建筑为主。
    上第一课时,闵就来他家里带他去,说郑系主任让她来帮忙,外国老师不太知道如何教中国学生,四十来个异国学生的确是一种挑战。
    “我自己也想听听英国近世文学。”她说。
    她认真的态度,使他很高兴,他开始概述英语文坛,上课前的忐忑不安,几分钟之后就消失了。仿佛整个教室就坐着她一个人,他对着一双黑亮的眼睛讲英国文学作品。而这眼睛会沉思,会微笑,会欣赏地眨动。他记起在剑桥与女同学争论,会把教师扔在一旁,而这次他是把学生们扔在一旁。
    学生好像素质不错,至少对他极恭敬,有点过于恭敬。不过他第一次教书,不希望遇到像他自己那样好辩的学生。他曾在剑桥代表国王学院在辩论会上滔滔雄辩。那是表现给老师看;现在是他当教师,是他表现给学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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