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父王。”加里重复所罗门的自信,“我听见了,诺道特!”
他们两人说话,用的是一种上海话夹英文夹意第绪语混起来特别奇怪的语言,只有他们俩才懂。所罗门跟别人说中文时,句子特别短,连不起来。加里对其他人说话倒是一清二楚,走过那么多码头,到哪里,几天后都是一口地道本地话。
加里的上海话,就像苏州妈妈宁波爸爸本地舅舅的完美混合,让好多所谓的上海人都怀疑自己的上海话不纯正。
“听准了?”
加里说。“字字句句清清爽爽。毫无疑问。”
“那就大大好事,马上我,全世界闻名!”所罗门露出微笑。
四年前,日本人打进租界,正是魔鬼最狂的时候。那时他整日东躲西藏,生怕落进集中营。后来明白他可以用自己的俄国护照,算是个俄国人。他不想当俄国人,但更不愿意住日军集中营。上海几万犹太人,谁说得准什么时候,日本人会把他们煮一锅汤,送给希特勒当礼物。
这一切就要结束了。轮到他来大世界表演,这真是命运女神飞来亲吻他的时候!
这天上午所罗门探场子,看见有五六个人已在他之前占用了舞台,就轻手轻脚坐到后排。那些人在台上捣腾着,天师班招牌下写着二十多个字,有什么顶天立地大罗汉、西域公主兰胡儿、绝色妖蛇燕飞飞等等。他看台上的人,服装倒也算整齐,男的青蓝,女的水红淡绿,配得很上眼,补丁打得细巧隐蔽。
那个老家伙正精神抖擞,穿带金边的青蓝长袍,看来是杂耍班班主,降魔驱邪张天师了。他手把手地教几个徒弟。天师就算了吧,连姓张也不好说,所罗门想,就像他自己,借个姓一用。
张天师把长袍脱下搁在椅子上,短衣裤洗旧掉色,像个码头苦力。他们练把式挺认真:壮汉头顶着一个水缸,水缸上单手倒立着一个绿衣女孩子,双腿笔直。场子里很静,听得见水缸下壮汉的呼吸。女孩一个轻跃,倒翻在地上。
“好身手,”张天师夸奖说,拍拍女孩的脑袋。
所罗门左腿自然地抖了抖,猫着腰准备离开,他不想让台上的人看见自己。
可是他马上重新坐回原处,甚至取下黑礼帽。因为那壮汉又托起沉重的水缸,另一个红衣女孩轻盈地从他的肩膀倒立到水缸上,水缸是歪的,平衡就难多了。
“我们这回得放音乐,在大世界嘛,放大歌星的唱片。下午合一合。兰胡儿注意!”张天师看着她:“把脸朝向我,台下人要看你的脸。不要紧绷着,唉,学燕飞飞,笑得甜一些!快把鞋上那朵花勾到嘴边衔起来!”
红衣女孩本来姿势比绿衣女孩更从容,不知为什么,有点紧张,手臂抖了一下,连人带缸倒了下来。亏得张天师接住,但水缸还是碰在女孩子身上,她痛得“哇”的一声叫起来。
那个张天师对红衣女孩态度很坏。听训斥时,她拒绝开口说话,表情倔强,眼半瞥带出内心傲气。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嫩稚孩子!主可怜她吧。
所罗门转过头来,身边空荡荡。这才想到他有意不带加里来,让这小家伙一个人在家里练扑克牌。上次带加里来大世界一次,给了他一点好奇心,就可以了。今天作为一国之王来和大世界经理签合同,这种头等大事,我主有印记,我必一意一心。
所罗门不想再看了,从旁边座位拿起自己那顶黑礼帽来,悄无声息地顺道走出门去。
大世界经理二先生是个鬼头鬼脑的家伙,做生意太精,想让他跟这个穷草台班子一起演出。假如非得共一台,看来不是坏事。他和加里的戏就窜彩了。
他能来大世界,不过是由于最近世面乱。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半个中国通,加百分之九十九个上海人,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
哪一天大世界生意好了――日本人完蛋后,肯定上海,肯定这大世界,要大发一阵——一旦要换戏班,多半会先踢走这个穷酸“天师班”,他继续在这里赢大把喝彩大把钞票。
天下第一名旦梅兰芳多年留须明志,这几天在南京西路成都路口中国银行大厅里开画展。画得如何不说,梅兰芳在上海滩露脸,马上会天光大亮。在练完第一趟休息时,张天师说给每一个徒弟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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