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回来的小山,无功而归,说是跑遍了燕飞飞可能去的地方,都不见人影。
苏姨让小山坐在凳子上,她自己去弄堂口等。当她看到大岗背着燕飞飞往弄堂口走来时,她靠在墙上,抹去脸上的汗。
燕飞飞全身湿透了,冰冷的水顺路滴答成弯弯曲曲的线条。他们全都回到屋子里。大岗跟着珂赛特一起跑,狗嗅赶到江边时,听见暗黑的江水中有扑腾声音,大岗的水性其实并不好,但是他马上跳进江里,游了好长一段,才把落水人抓住,发现正是燕飞飞。
周围有船夫也听到了动静,看见一个人已把另一个落水之人抓牢,就撑过船来。在船板上,大岗把燕飞飞翻过来拍背,才倒出水,但燕飞飞已经失去知觉。他只有又翻过她来,才弄醒她。
小山端水来,苏姨让他们暂时出去,她赶快烧一锅热水,把燕飞飞洗干净,燕飞飞眼泪哗哗地下来,抱着苏姨哭了起来。
苏姨拍着她的背,说:“没事了没事了。”
穿上衣服后,大岗进来,给燕飞飞倒了一杯热水喝。燕飞飞只盯着杯子,眼泪又掉下来,她怪大岗救了她,这等于害了她。她说早就想好了要死,不能连累大家。
兰胡儿和张天师正好这时候跨进门来,听到这话,张天师气得吼了一声:“你死容易,不想想我们活的人哪个是容易的?”
张天师一向对燕飞飞偏心,从来没有对她这么凶,这次骂得燕飞飞吓破胆,一把抓苏姨的手臂。
“还不醒醒?没脑子的混账东西!”张天师来气了。
经过这种死而复生之事,燕飞飞一下子停住了哭。这才明白了她既不可能一了百了,也不应当再给风雨飘零中的天师班添更多愁乱。
兰胡儿把燕飞飞扶上楼,木楼梯吱吱嘎嘎响,说不定哪天就垮掉,这就是预兆。这楼梯移来移去不方便,燕飞飞腿不方便就没有移开,楼下人经过就得小心。她帮燕飞飞盖好被子,坐在燕飞飞面前。
燕飞飞对兰胡儿说:“我再也不会了,相信我吗?”
兰胡儿点点头,这个晚上燕飞飞对兰胡儿说了很多话。那天上医院拆石膏,她遇见了一个二十来岁的摩登女人,觉得眼熟。女人喜滋滋地走着路,怀了孕,穿了件天鹅绒长袖夹层旗袍,也瞧得出来。后来医生告诉燕飞飞腿不可能正骨过来,她撑着拐杖,万念俱灰地跟着苏姨大岗回家,在医院门口她正好碰上了唐老板,也看见了他身边的那女人,果真就是三姨太。唐老板也看到她,他们的目光碰到一块,她整个人都烧了起来,一大串骂人话想出口,甚至想叫大岗去打个灵魂出窍。但是燕飞飞猛一下转开头。
姓唐的马上跨进车,拍拍司机的肩,车子马上冒着一股烟开走。
“忍天下最不能忍,”她说,“为了整个天师班。”
兰胡儿觉得燕飞飞用了一生的力气说了这句话。那一刻她居然对那个唐烂球啥话也不说,她兰胡儿五体佩服。
终于,燕飞飞安静了,她依靠着燕飞飞躺了下来。远处鸡在叫,天都快亮了。燕飞飞认准了命,她兰胡儿的命,他们大家的命随风飘絮,不晓得挂哪枝梢头。
苏姨和张天师在楼下说话,苏姨说:“这一年人老得快。”
“马上要到给师弟上坟的日子了。”张天师说。
“东西我准备了。”
“你真好。”
“等你睡一觉吧。”
兰胡儿听着楼下房里的话,想他们上坟,那就是小山说的张天师的师弟吧,她见过那张发黄的照片。听人说了若是没有尸体,那么也得建坟,坟里放些死人的衣物,叫什么衣冠
塚,招魂归来,方可转世投生。
兰胡儿想想那一段道不清的苦情孽缘,牙一咬,偏不伤心。她很想悄悄跟他们去,可是睡过了头,跑下楼去时,张天师和苏姨已不在了。
上海最能风行新词。1948年被人说得最多的新词,叫“通货膨胀”。弄堂里不识字的佣娘也会说这四个字。物价每天变,厉害时成了每小时变。
发到法币薪水的人赶快冲向大街店铺,换成大米、煤油煤球,高明的人领美钞银元,或是民国初年发行的银元“袁大头”。蒋经国皇太子要大家把黄金美钞兑换成金元券,换了这玩意的人,不久都悔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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