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么,”贞贞像回忆着一件遥远的事一样,“现在也说不清,有些是当时难受,于今想来也没有什么,有些是当时倒也马马虎虎过去了,回想起来却实在伤心呢。一年多,日子也就过去了。这次一路回来,好些人都奇怪的望着我,就说这村子的人吧,都把我当一个外路人,也有亲热我的,也有逃避我的,再说家里几个人吧,还不是一样,谁都爱偷偷的瞧我,没有人把我当原来的贞贞看了。我变了么,想来想去,我一点也没有变,要说,也就心变硬一点罢了,人在那种地方住过,不硬一点心肠还行么,也还不是没有办法,逼得那么做的哪!”
一点点有病的象征也没有,她的脸色红润,声音清晰,不显得拘束,也不觉得粗野,她并不含一点夸张,也使人感觉不到她有过什么牢骚,或是悲凉的意味。我忍不住要问到她的病了。
“人大约总是这样,那怕到了更坏的地方,还不是只得这样,硬着头皮挺着腰肢过下去,难道死了不成?现在呢,我再也不那么想了,我说人还是得找活路,除非万不得已。所以他们说要替我治病,我想也好,治了总好些,这几天病倒不觉得什么了,路过张家驿时,住了两天,他们替我打了两次药针,又给了一些药我吃。只有今年秋天的时候,那才厉害,人家说我肚子里面烂了,又赶了有一个消息要立刻送回来,找不到一个能代替的人,那晚上摸黑路我一个人来回走了卅里,走一步,痛一步,只想坐着不走了,要是别的不关紧要的事,我一定不走回去了,可是这不行哪,唉,又怕被鬼子认出我来,又怕误了时间,后来整整睡了一个星期,拖着又拖起身了。一条命要死好像也不大容易,你说是么?”
但她并没有等我的答复,却又继续说下去了。
有的时候,她也停顿下来,在这时间,她也望望我们,也许是在我们脸上找点反映,也许她只是思索着别的。看得出阿桂是比她显得更难受,阿桂大半的时候是沉默,有时也说几句话,她说的话总只为的传达出她的无限的同情,但她默着时,却更显得她为她的话所震慑住了,她的灵魂在被压抑,她踏上了她过去所受的那些苦难。
我以为那说话的人是丝毫没有意识到想博得别人的同情的,纵是别人正在为她分担了那些罪行,她似乎也没有感觉到,同时也正因为如此,就使人觉得更可同情了。如果当她说起她的这段历史的时候,并不是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甚至就使你以为她是在说旁人那样,那是宁肯听她哭一场,哪怕你自己也陪着她哭,都是觉得好受些的。
后来阿桂倒哭了,贞贞反来劝她,我本有许多话准备同贞贞说的,也说不出口了,我愿意保持住我的沉默,而且当她走后,我强制住自己在灯下读了一个钟头的书,连睡得那末邻近的阿桂,也不去看她一眼,或问她一句,那怕她老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声一声的叹息着。
以后贞贞每天都来我这里闲谈,她不只说她自己,也常常好奇的问我许多那些全不属于她的生活中的事,有时我的话说得很远,她便显得很吃力的听着,却是非常之要听的,我们也一同走到村底下去,年青的人都对她很好,自然都是那些活动分子。但像杂货店老板那一类的人,总是铁青着脸孔,冷冷的望着我们,他们嫌厌她,卑视她,而且连我也当着不是同类的人的样子看待了。尤其那一些妇女们,因为有了她才发生对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圣洁来,因为自己没有被人强xx而骄傲了。
阿桂走了之后,我们的关系就更密切了,谁都不能缺少谁似的,一忽儿不见就会使人惊诧的,我是一个喜欢有热情的,有血肉,有快乐,有忧愁,却又是明朗的性格,而她就正是这样,我们的闲谈常常占去了我很多时间,我却总以为那些谈天,于我的学习和休养,都是非常有帮助的,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贞贞对我并不完全坦白的事,竟被我发觉了;但我决不会对她有一丝怨恨的,而且我将永远不去触她这秘密,每个人一定有着某些最不愿告诉人的东西深埋在心中,这是与旁人毫无关系,也不会有关系于她个人的道德的。
已经到了我快走的那几天了,贞贞忽然显得很烦躁,并没有什么事,也不像打算要同我谈什么的,却很频繁的到我屋子中来,总是心神不宁的,坐立不是的,一会儿又走了,我知道她这几天吃得很少,甚至常常不吃东西。我问过她的病状,但我也清楚她现在所担受的烦扰,决不只是肉体上的。但我也不愿问她,看着她来,说几句毫无次序的话,有时她似乎要求我说一点什么,做出一副要听的神气,但我看得出她却在想着一些别的,那些不愿让人知道的,她是正在掩饰着这种心情,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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