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中短篇作品(36)

2025-10-10 评论

    直到有一天,天气不很冷,温和的阳光正晒在屋前院坝里。她和大嫂在那阳光处黏鞋底,三姐,阿招嫂她们也各自搬着小椅在屋外作活。几人谈谈笑笑的,也很不寂寞。大嫂又时时把她黏好的鞋底拿给别人看,大家又来打笑她。她是非常愧惭,很悔从前不学好这针线,现在是全亏了大嫂来教她。
    正在说话很有劲的三姐,忽的把话打住了,阿毛看见她在怔怔的望到外面。阿毛也就掉过头来,原来从山门外已走进两个人来。那穿皮领的,那阿毛从前所看见过的美人儿,正被夹在一个也穿有皮领的美男人臂膀间,两人并着头慢慢朝山上走。于是:阿毛又随着三姐走到挨溪沟的这头,等着他们。终于他们也来了,他们是那样华贵,连眼角也没有望到她那边,只是那样慢慢的,含着微笑的一步一步,两种皮鞋谐和着响声往山上踱。不知那男的说了一句什么话,于是女的就笑了,笑得是那样大方,那样清脆。柔嫩的声音,夹在鸟语中,夹在溪山的汩汩中,响彻了这山坳,于是连路旁枯黄的小草,都笼罩着一种春的光辉。笑完了,又把两手去互相抚弄那双玲珑的小手套。于是这手套,在阿毛看来,就成了一种类似敬神的无上的珍品。阿毛一直送着那后影登了山后,才怅怅的回转头来。阿毛看见三姐同样也显着那失意的脸,并且三姐又出乎她意料的做了个非常鄙屑的样子。
    回到原位时,大嫂和阿招嫂正在谈讲那些时款的衣式。阿招嫂劝大嫂作一件长袍出门时穿,而大嫂称说她年纪已太大,不愿赶时兴。于是阿招搜又说阿毛顶好做一件。阿招嫂又夸说阿毛生得倒很体面,加意打扮起来,是顶不错的。大嫂也笑了她几句。
    从此,阿毛就希望得一件长袍。其实她对于长袍和短衣的美,都不能分明的看出,只觉得在别人身上穿起总是好看的,阿招嫂既说长袍是时兴,那自然长袍比短衣好了。
    并且,那女人的影子,那笑声,总在她脑子中晃。她实在希望那女人再来一次,让她好看得更清白点。她实在想懂得那女人到底是做什么的,就是说她要知道那女人的生活。她常常想,既然那笑声是那样的不同,若煮着饭,坐在灶门前拿起火钳拨着火时,不知又是将如何的迷人了。但是她立即就否认了。别人那样标致,那样尊贵,怎么会象她一样终天坐在灶门前烧火呢?于是她又想起烧火的辛苦,常常为去折断那干树枝,把手划破,并且那矮凳的前前后后,铺满着的脏茅草,脏树叶,把自己的鞋袜都弄得不象样了。阿毛是简直忘掉从前赤着脚在山坡上耙茅草,而两寸来长的毛虫也常常掉在她的颈上,或肩上的往事了。
    不久,阿毛所希望的事,就慨然的来了,并且还超乎她所希望的,实在她应从此得到快乐了!
    二
    许多人都沸沸扬扬,金婶婶一早就跑过来报消息。阿招嫂说:“看样子很有洋钿呢!”
    “上海来的吧?”三姐很迷乱的发着话。
    阿婆似乎降临了什么好事一样,眯着眼向金婶婶笑:“你们今年一定可以多赚几个酒钱了。去年住的那和尚,很吝啬吧?”
    “是的,外面人手头大方多了呢。昨天看妥房子,知道我们是看门的,一出手就给了两块钱,说以后麻烦我们的时候多着呢,说话交关客气。转去时又坐了阿金的船,阿金晚上转来,喝得烂醉了,问他得了多少船钱,他只摇头,我总想至少也给了半块。早上我们还说,可恨上面住的黄家同老和尚又不搬,不然换几个年轻人来,好得多了。只有师宾师父还算比较好些。”
    金婶婶这一番话,把个个人脸上都加了一层艳羡的光,都想到那两块钱去了,心也发着热。于是阿婆和三姐的娘又都拜托金婶婶,以后有生意,请也照顾点。金婶婶是俨然贵客一样又在这里坐了一个钟头,大家都不敢怠慢的陪着她。
    一吃过早粥,在玛瑙山居的大门前,陆陆续续就出现了许多人,扛着箱笼的,抬着桌椅的。阿毛快乐癫了,时时偷着跑到金婶婶家去瞧。直到下午二点多钟了,那穿蓝竹布袍的年轻听差的东家才坐了洋车来。阿毛认得她,那就是她所渴于欲一再见她的美人,那男子也正是那陪着她来玩山的一个。不过这次她的衣服又换了一件,依旧是皮领,高跟缎鞋,然而却非常和气,一进门就对金婶婶一笑,看见戴破毡帽的阿金叔,也点着头。阿毛觉得金婶婶是也可爱了,仰慕的去望她,而在这时,那和善的眼光,带着高兴的微笑的眼光,又落到她自己脸上。于是阿毛脸红了,心跳跳的反不敢再去望人。那女人呢,也就接过一根很玲珑的棍子,是她丈夫给她的,一步,一步的踱上那通到小洋房的曲径去。那步法的娉婷;腰肢微微摆动的姿态,还是象那天游山时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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