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早,什么事跑到这里来哭?小心受凉了,要病的!”
阿毛觉得有人正在可怜她,反更伤心了。
道士等了她半天,不见她答应,而且哭得更有滋味一样的,便手套着竹篮,从石级上又走下去,口里一边说:
“好,我去叫小二来。”
“求你!不要说,我马上就回去。”她跳起了,一把抓住了那道士。看见他已点了头,自己才向山下蹿去,但立即又转过身来,加上一句叮咛:“青石师父!求你呵,不要说起这回事吧”
于是她一边拭着泪,一边连跑带跳的回到家里去。小二问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说到厕所,砰的一下,小二又打了她:“你这娼妇,又扯谎!我就刚从厕所来。”
她不做声,转到厨房去煨早粥。打开厨房的侧门,她看见隔壁那粉红窗榷还没掀开,依旧静静的垂在那儿。
第三章
一
自从这次挨了打后,阿毛就不再挨打了。虽说阿婆还是不快活她,却找不出她的错处来。小二有时觉得她近来更其沉默了,又瘦得可怜,想去问问她是否有病,而又为她的冷淡止住了。说恨她没有讲话,又说不出口,所以小二只好也默着。常常当两夫妇单独在一块,阿毛就装睡着。小二也知道,有时受不了那静默,就站起身走到院坝去。在阿毛自己看来,或是在什么人跟中看来,她都太够柔顺了。然而在家庭的空气中,总还保留着一种隔阂,如同在平地上的一道很深的沟。就是说无论阿毛怎么在耐心的操作,那耐心却只能表白出她的心的倔强,而阿婆,大嫂……一切人都看出那倔强的心,是跑得离这家非常之远了。
其实在她自己呢,她是不愿再计较到这些事了。她也不再希望,她觉得一切都无望。她想:“也好,就如此过一生吧!象我一样的命运,未必会没有!”
然而她却并没有就不再继续她的梦幻。从前在这梦幻中是紧咬着一颗跳跃的心,极望她梦幻的实现,现在呢,现在却只图能在梦幻中味出一点快乐的甜意,作为在清醒时所感到的悲凉的慰藉就算了。但在夜静后,所现出的一丝笑意,能抵得从梦境里醒来后的一声叹息吗?那萦回流荡在黑暗的寂寂的小房中的叹息,使得她自己听来都感到心悸,而又流着泪,她自己也不懂为什么那叹息会发出那样悲凄的音。
无论什么人都是如此,在一种追求中去生活,不怕苦恼得使你发颠,然而这苦恼却在另一方面又含有别一种力去安慰你那一颗热中的心。只是象这种,象阿毛一样,只能在无人去扰搅她时,为自己愿意找点可以暂时麻醉那悲苦的心灵,便特意使自己浸沉在一种已认为不必希望的美满生活的梦境里,真是想不出补救的可怜!
阿毛偶尔也一望那对屋的人,常常穿一件大衫在游廊喂鸟食的女人,不过瞬间她就掉转眼光来,似乎怕看见什么可以刺痛她心的事物。
更其使阿毛不愿常见的,还是住在阿毛左边山坡上的一个苍白脸色的年轻姑娘,她常常斜倒在一个世界上最和善的美貌男人的臂膀里,趿着一双嫣红拖鞋,在碎石的曲折的小径里,铿铿锵锵的漫步到阿毛她们的院坝边,站一会,或者坐在路旁的岩石上。两人总是那样细细柔柔的谈谈讲讲,然后又拥着,更其悠悠闲闲的走回去。并且几乎每天她和他都要并坐在一张大藤椅里,同翻着一本书,或又谐和着高低音在共唱着一首诗歌。也许阿毛是由于觉得她是太幸福了,所以怕看见她,怕看见了她,会相形出自己的不幸来,又感到伤心,阿毛总也愿意自己能快乐点才好。其实,那女人却正感到比阿毛更其应该的难过,因为她的肺病是很重了。不过在阿毛眼中看来,即使那病可以治死她,也是幸福,也可以非常满足的死去。
阿毛不愿出去玩,怕看见一些足以引自己又陷在无望的希望的悲苦中去,阿毛也不愿和家里人以及阿招嫂等谈讲,怕让自己更深切的懂得她自己也正是确定属于她们那阶级的人,并且还常觉出她们的许多伧俗处。所以她终日埋着头做事,做完事,就呆坐着,或呆躺着,简直不象从前终日都徜徉在这里,或又躲躲藏藏的在那里了。
二
阿毛病了,她自己不知道,她不知道她发青的脸色比那趿着拖鞋的女人的苍白还来得可怕。她整夜的不能睡,慢慢的便成了习惯,等到灯一熄,神志反清醒了。于是又恣肆的做着梦去。天亮时,有点觉得疲倦了,但是事情又催促她起来。她不愿为了这些又去让阿婆骂她懒,她又并不觉得那些操作会有什么苦,有时又故意让柴去划破自己的手,看那红的鲜血一颗一颗的冒出皮肤来。又常常一天到晚都不吃一口饭。有天小二实在忍不住了,就问她,辞色之间是非常现着怜惜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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