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岭岗的镇外上,已经挤满了一群群的携儿带女的家族,饥饿把他们都弄瘦了,有的靠在树根上,疲乏的;有的蹲在石块上,望着来的一群新的逃来的人。
“你们从什么地方来的?……”
“从一渡口吗?先也来过一些了……”
“呀!有个穿蓝布衣的女人吗?要幺妹在里面就好了-…”
“我的天呀,该会我的妈还活着!……”
“你们是哪里的,来了好久了吗?”
“唉,他们饿得真不像样了……”
“塌鼻!世上哪里没有饿死的人,以后你看吧……”
他们再往前进,朝镇里走去。
越去越看见那越黄瘦的人,那些与他们同运命的人越多了。从脸上的颜色可以辨别来到的新旧,来得越久的,就越憔悴。
展在眼面前的情形,使大家心里又预感着失望,可是空的肚子里为一种火燃烧着,他们只得又鼓着力往前走。
“喂,你们往哪里去?”憔悴了的群里有人在问了。
“到镇上去,想找镇长,局长也好,先给我们一些吃的,我们是昨夜晚上遇难的。”
“他该管你吗?我们的人都不准上街,他们比防土匪还怕我们呢!”
“真的吗?那我们怎么得了呢?……”
小孩吵着,女人们又哭起来了。
街的两头站了许多刚刚从县城里添来的荷枪的兵士。也有一些是镇上团防临时加的团叮
墙上贴了碗大的字的告示。有认得字的人便解释着给其他的人听:说是已经上呈文到县里去了,不久就有好消息来,要这些人安分的等着,如有不逞之徒,想趁机捣乱,就杀头不赦……
他们没有法,便只好留在镇外,走到几家镇外的人家去敲门,想讨一些东西吃,但是门总喊不开。也有一些茅棚,这里总又住满了人,还是他们拿出了一点粗粝的荞麦粑粑来,和着水,大家贪馋的一下就吞光了。也有一些庵观,庵观里也住满了人,他们找不到可以住宿的地方,只好也和其他的许多人一样,就一团团的守在几棵大树下。接着,一批,一批的又来了,三个五个一群,十个八个一群,几十几十的一群都来了。又遇着家里的人了,又遇着了亲戚,邻近的人,欢喜和着悲哀,笑和着哭……
太阳从东边上来,又从西边下去,时间在痛苦,挣扎,饥饿,惶惶无希望里爬去又爬去了,水还霸占着所有的低凹的地方,有些人与畜的尸身,漂着,漂着,又沉下去了。有些比较高的地方,成了岛屿,稀微的烟从那里冒出,还留有待救的人。附近的农民,有的给冲去了,有的没有工作做,便坐了用树干做成的小船,划到低的岛屿上去,带出那些声音都叫嘶了,在死边把脸色变成苍白了的人。这些被救出的人,又成群的走向长岭岗去,也有些又走到另外的村子去。总之,无论他们走到哪里,不安便也带着去,连那些稍稍有些积蓄的人家,也收藏好了他们的家财,都装出贫穷的样子,都不安的用恐惧的眼光来观察这些善良的人群。
淹灭了一渡口,汤家阙的水,又示着威扩大了它的地盘,沿堤更崩溃了许多地方。长岭岗上,其他的许多的村镇,都更不断的增加了流离失所,饥饿的人群,日夜沸腾着叫号和啜泣。哭着亲人,哭着命运又喊着饿的声音,同着时日添加了阔度和巨度,而不安更增加了。到县城去的路已经断了,但是用帆船却又带来了一些军火,并没有带救济来。装满了帆船又向着县城去的,是长岭岗上的几家大店铺的老板和家眷。马鞍山,三富庄……的人也全去了。逃来的人也有些又走到别处去,别处的又转到这里来,处处都是一样,一样的无希望。
骇着的,带着不安躲到城里去的长岭岗上的一些人,到了城里,才知道城里也还是充满着不安,不过这里又从省里领来了更多的军火,而且又有了厚的城墙围着,到底也就放心得多了。虽说城外的附近乡下,是麇集得有更多的灾民,然而,那些城里的比长岭岗更有钱的人,又坐了小火轮,怀里扎上珠宝,逃到省里去。留下了些绅董,慈善家,在进行着一些打电报的事,等赈济的米粮来。他们也设了一两个粥厂,先到的人还可以领到一碗薄粥,后来的就得不到什么了。于是打架的事,因为不平而被枪托和刺刀打的人也实在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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