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里又传来了些更不好的消息,别的地方也有一样的消息传来,便是那些不为饥饿和瘟疫逼死的一些人中,有一些却为许多枪托和刺刀大批大批的赶到不知叫着什么名字的地方去了。那里本来就是烟火弥漫着的地方,本来就是广大的屠场,于是这些饿着的,不死于水的人,便在炮火之下被牺牲了。从这里逃了出来的,带回更大的恐慌,超过了水,超过了饥饿,使人们在战抖里发狂起来了。于是许多消极的怨天尤人的诅咒慢慢便又变成了有力的话语了。
现在在长岭岗上,极目所见的,是饥饿的群连着饥饿的群。在人群的头上浮动着男人们的嘈杂的嗄声,和女人们无力的而强着嘶出来的锐叫,无次序的传递着:
“一定要死了,路在哪里呢?……”
“不要做梦了。决没有人来救我们的,活着像猪一样的活着,死去像猪一样的死去吧。……”
“什么募捐,傻子等着去吧!哼,他妈的屁,到手的肥肉还肯放手吗?还不是赈在他们的腰包里去了……”
“你们,你的娘的这群饿不死的王八蛋,饿死了同他们有什么相干……”
“真是,不如一块做死了干净,好免掉许多手脚呀……”
在大树的枝桠上,有个黑脸,裸着半身的农民,他大着声音吼着:
“乱吵一些什么鬼?杂种们!想法子呀!不准闹!听我来讲!……”
大家的头都转到这一方了。人群里又有人在喊:
“是呀!我们要想法子呀!就听他说……”
“张大哥呢,你也应该替我们想想法呀……”
“我也要说呢,我一辈子怄的气简直会把我的空肚皮炸破呢!……”
“不准吵,吵些什么xx巴!就让他先说。你姓什么?……”
对面树上也爬上了一些张着饥饿和忿怒的眼睛的人。那裸着半身的汉子便又大声说:
“现在明白了吧,杂种!我们,鼓起眼睛看去,凡是看得见的地方,再走再看去,只要是有着田的地方,只要有着土地,就全有我们在。告诉你,就全有我们胼手胝足,挨冻挨饿的在。老子走过好几省,年轻的时候,抬过轿,吃过粮,看得多了,处处的老鸦一般黑,哪里种田的人有好日子过?水要淹死你,旱要干死你,土地就是我们的命呀!好容易这年的谷子收到了,他妈的衙门里的人来了;老子一股儿种了他妈的三斗六升田,喝稀饭还不够,哪里容得他们左捐右捐;再不是,东家老板来了,他们一动也不动,不出种谷,不出肥料,坐在高房子里拿一半现成的还不够,还要恃凶来讹诈,哼,你敢哼一声吗;有牢给你坐的!你坐了牢,你的娘,你的老婆也是死呀!哼!老子现在是明白了的,饿鬼,告诉你们吧,老子们不好生想个长久的法子,终归是要饿死的。而且还要留下些儿子们孙子们跟着饿死呢!……”
“是呀!哼,他讲得不错!……”
“二姊,真的是这样呢,唉,我们太可怜了……”
原野沸腾了起来,都喊着:
“我们得打算一打算好!……”
对面的树上也有一个人喊起来:
“为什么不打算呢,讲什么空话,眼前比什么还要紧呢。我们的人死去又死去了,我们的肚子空着,我们吃死人也不够呀!我们的皮肉是硬的,我们的心总还是人的,我们总不能吃活人呀-…”
“呸,操你的娘,你去吃活人吧-…”
“吃活人,有什么希奇?”那裸身的人又说:“老子们不就在被人吃着?你想想,他们坐在衙门里拿捐款的人,坐在高房子里收谷子的人,他们吃的什么?吃的我们力气和精血呀!真是杂种!老子们被人吃得这样瘦了,把娘老子也吃了去,还糊涂,还把别人当好人,等别人来施恩,还打算有人来救我们?哼!等着吧,把肠子也饿了出来,你看有不有米会送来?告诉你,我们的人这末多,饿死几千几万不算什么,还愁不剩下一些来再做奴隶吗!……”
“啊呀!真是怕人得很!我们被人吃得怕人呀……”
“怕什么人?起来!拼它一拼,全不过是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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