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明因他的思想“过激”,而被解聘,我们感到很大的难受,我随着几个年长的同学又跑到一个男子中学去读书。这时这几个同学因为年龄和知识都比我较大较高,大家都感觉到在这个学校里也学不到什么,她们便离开了学校,准备自修。我呢,总觉得要向一个更遥远更光明的地方去追求。恰巧王剑虹从上海回来了。她向我宣传陈独秀、李达他们在上海要办一个平民女子学校,她邀我一起去。我又得着我母亲的赞助,抱着满怀的幻想到上海去了。自然,我并没有一下便找着光明大道,我打过几个圈子,碰了许多壁才走上正确的路的。但从这时我却飞到了一个较广阔,较自由的天地。我是放任过我自己,勇敢翱翔过,飞向天,被撞下地来,又展翅飞去,风浪又把我卷回来。我尽力回旋,寻找真理,慢慢才肯定方向,落到实际。我虽没有参加“五四”,没赶得上,但“五四”运动却影响了我。我在“五四”浪潮极后边,它震动了我,把我带向前边。
一九四六年五月为《时代青年》写
羊群已经赶进了院子,赵家的大姑娘还坐在她自己的窑门口捺鞋帮。不时扭转着她的头,垂在两边肩上的银丝耳环,便很厉害的摇晃。羊群推挤着朝栏里冲去,几只没有出外的小羊跳蹦着,被撞在一边,叫起来了。
钻聚在这边窑里炕上的几个选举委员会的委员便陆续从窗口跳了出来。他们刚结束了会议,然而却还在叮咛些什么。捺着鞋帮的清子便又扭转过来,露出一副粘腻的,又分不清是否含着轻蔑的一种笑容。
被很多问题弄得疲乏了的委员们,望了望天色,蓝色的炊烟已经从窑顶上的烟囱里吐出来而为风吹往四方,他们只好又重新决定赶到前边的庄子去吃饭,因为在这晚上还要布置第二天的第一行政村的选举大会。然而已经三四天没有回家的指导员却意外的被准许回家。区党委的副书记曾为他向大家说了一阵牧畜是很重要的等等的话。他的唯一的牛就在这两天要生产,而他的老婆是只能烧烧三顿饭的一个四十多岁了的女人。
招待员从扫着石磨的老婆身边赶了出来:“已经派好了饭呢。怎的又走了呢?家里婆姨烧的饭香些么?”他抓住年轻的代理乡长的手,乡长在年下刚娶了一个才十五岁长得很漂亮的妻子,因此,常常会被别人善意的拿来取笑着。
站在大门口看对山盛开的桃花的又是那发育的很好的清子。长的黑的发辫上扎着粉红的绒绳。从黑坎肩的两边伸出着条纹花布袖子的臂膀,高高的举起,撑在门柱上边。十六岁的姑娘,长得这样高大,什么不够法定年龄,是应该嫁人的了啊!
在桥头上分了手。大家都朝南走,只有何华明独自往北向着回家的路上。他还看见那倚在门边的粗大姑娘,无言的眺望着辽远的地方。一个很奇异的感觉,来到他心上,把他适才在会议上弄得很糊涂了的许多问题全赶走了。他似乎很高兴,跨着轻快的步子,吹起口哨来。然而却又忽然停住,他几乎说出声音来的那么自语了:
“这妇女就是落后,连一个多月的冬学都动员不去的,活该是地主的女儿,他妈的,他赵培基有钱,把女儿当宝贝养到这样大还不嫁人……”
他有意的摇了一下头,让那留着的短发拂着他的耳壳,接着便把它抹到后脑去,像抹着一层看不见的烦人的思绪,于是他也眺望起四周来,天已经快黑了。在远远的两山之间,停着厚重的锭青色云块,那上边有几缕淡黄色的水波似的光,很迅速的又是在看不见的情形中变幻着。山的颜色和轮廓都也模糊成一片,只给人一种沉郁之感,而人又会多想起一些什么来的。比较明亮的西边山上,人还跟在牛的后边,在松的田地里走来走去。也有背着犁,把牛从山坡上赶回家去的。只有这作为指导员的他还让土地荒着。二十天来,为着这乡的什么选举,回家的次数就更少,简直没有上过一次山。相反的,就是当他每次回家之后听到的抱怨和唠叨也就更多。
其实每当他看见别人在田地里辛劳着的时候,他就要想着自己那几垧等着他去种的土地,而且一意识到在最近无论怎样都还不能离开的工作,总是说不出的一种痛楚。假如有什么人关切的问着他,他便把话拉开去。他在人面前说笑,谈问题,做报告,而且在村民选举大会的时候,还被人拉出来跳秧歌舞,唱迷胡,他有被全乡的人所最熟稔和欢迎的嗓子,然而他不愿同人说到他的荒着的田地,他只盼望着这选举工作一结束,他便好上山去,那土地,那泥土的气息,那强烈的阳光,那伴着他的牛都在呼唤着他,同他的生命都是不能分离开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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