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在桑干河上(32)

2025-10-10 评论

    “快上炕,坐会儿吧,你也是难得有空的,先抽上一口。”老头儿把烟管从裤腰带上抽出来递给他侄儿,看见侄儿不爱说话的样子,把烟管推回来,便自己点燃了它,搭讪的说:
    “哈,一辈子就这么点嗜好,戒不了。”
    侯忠全的女人,他姑母,昨晚害怕老头子,没有去开会,心里却老惦念着,她问道:
    “昨晚你媳妇开会去了,你去了么?讲了些什么来?说又要闹清算,要把地均匀,谁种着的就归谁,真有这么回好事?”老头子却忙着说:“唉,一个妇道人家,老也老了,还爱打听,咱说这就不关你的事。还吵着要去开会,也不管自个听不听得懂,顶不顶事。还是守点本份,少管闲事吧。”
    李之祥也赶忙答道:“咱们家那个简直是封了王啦,好像她真能干个什么的。咱也摸不清,还是让去,还是不让。姑爹,你老人家说说,如今这会的事,到底会怎么样?村上人的话,各式各样,可多着啦。”李之祥觉得找到了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心里顿时觉得轻松了一点。
    “你问咱么,”老头子摸了摸那几根短胡子,把眼朝两人脸上扫了一下,却笑了起来:“哈,不行了,咱这个脑子不时兴了。如今是新世界,新世界有新的办法,夜个人家同志说得多好呀!哪一桩不为穷人打算?不过——唉,咱这一辈子就算毬了。你姑妈,你表弟,表妹都反对咱老头子呢,要没有咱,他们都已经翻了身,发了财了,哈……你还是随着你媳妇吧,她是个能干人;如今是母鸡也叫明,男女平等,哈……”
    “这就叫做问路问到瞎子头上来了。村子上谁还不知道你姑爹,把侯殿魁的一亩半地又退给人家了?你问他,他就会告诉你:‘守着你那奴才命吧,没吃的把裤带系系紧。’嗯,树叶子落下来都怕打死人的,有啥好说的嘛,嗯!”平日拗不过老头子的姑母,今天就在侄儿面前,发起牢骚来,提起那最不愉快的旧事。
    李之祥听着这两个老人,这个这么一说,那个又那么一说,心里又做难起来。他想起侯忠全这老头的固执,想起村上人对他的不同情,都骂他是死人,一点人气也没有,他便告诉他说,村上人讲,他若是肯出头的话,侯殿魁准得赔他十亩地和一所房子。
    老婆便附和着答应,“嗯,可不是,嗯,嗯。”她还用眼睛在老头脸上搜索,想在那里找出一点仇恨,或者一点记忆也好。可是她失望了,老头子一点表情也没有,他打断了李之祥的话。
    “唉,这全是老话,别提了。”显然他已经对这个谈话毫不感到趣味。他走下炕,收拾着刚才泥屋子的家什。李之祥只好站起来。老太婆心里很难过,送了侄子出来,悄悄的告诉他,说自己晚边要去看桂花媳妇,要他少理他姑丈,这老头儿不是个好东西。

    侯忠全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个样子的,村子上的老人还可以记得,当他二十来岁的时候,在村子上曾是一个多么伶俐的小伙子。他家里在那时还很过得去,有十九亩半地,三间瓦房。他又在私塾里念了两年书,识得下许多字。他爱看个唱本本,戏本本,那些充满了忠孝节义悲欢离合的故事曾迷惑了他。他沉醉在那些英雄烈女,忠臣义仆,轰轰烈烈的情节里。他又常把这些故事讲给他的邻舍听,许多年轻人都围绕在他周围。他又学会了唱,扮谁像谁。过年的时候,村子上人都要找他,就爱看他的戏,他的父亲也禁止不得。他又讨了一个村子上最漂亮的姑娘,生了个白胖的小子,他父母正乐得什么似的。可是那年遭了年馑,他们借了他叔爷爷侯鼎臣家三石粮食,也就糊过去了。第二年利也没还上。侯鼎臣没有逼他们要账,只常常叫他媳妇去帮忙做针线,他们也没有什么话说,也不好有意见,这是人情呀!又是自己一家,叫去,就去吧。只怪他媳妇也是水性杨花,和侯鼎臣的大儿子殿财竟勾搭上了。侯忠全听到了一两句风声,也不问青红皂白把媳妇叫回来打了一顿,要休她,媳妇心里觉得委屈,一赌气在夜晚便跳了井。殿财看见他心爱的女人死了,愤气不过,唆使了那女人娘家和他打官司。他坐了两个月大狱,赔了六亩地,才算把这案情了结。父亲气得生了一场病,到年底就死了,连买棺材的钱也没有。母亲要他又到叔爷爷家去借,他不肯,赌气过了年,母亲自己去借了十串钱埋了父亲。他在家里憋不过这口闷气,跑到口外帮别人拉骆驼,成年累月在沙漠地里跑。他开始还幻想着另打江山,发笔财回家。可是望不断的白云,走不尽的沙丘,月亮圆了又缺了,大雁飞去又飞回……整整五个年头,侯忠全的蓝布褂子穿破了,老羊皮短袄没有了袖子,家里带了信来,娘躺在炕上等他回去咽气呢。他没有法子,走回家去。家里已经住了别的人,娘搬在破庙后的一间土房里。他的白胖孩子成了一个又瘦又黑的小猴子。娘看见他回来了,倒高兴,病就转轻了。娘能起炕的时候,他却病倒了。娘守着他,求神问卜,替他找医生,也不知道钱从哪里来的,等他病好了,才明白几亩地全给了他叔爷爷了。可是现在他不能再走了,他得留在村子上给人家种地。这时候鼎臣和侯殿财都死了,他的第二个儿当了家。侯殿魁把他找了去,说:“咱们还是叔伯叔侄,咱哥哥做的事,也就算了,让亡灵超生吧。如今你的地在老人手上就顶了债,只怪你时运不好。你总得养活你娘你儿子,你原来的那块地,还是由你种吧,一年随你给我几石租子。”他低着头,没说什么,就答应了。搬到侯殿魁的两间破屋去,算是看在一家人面上,没要钱。从此侯忠全不再唱戏了,也不说故事。有好些年他躲着村上人,他把所有的劳力都花在土地上。他要在劳动之中忘记他过去的事,他要在劳动之中麻木自己。一年四季,侯殿魁常来找他,他就也常去帮忙。他不愿计较这些小事了,能做的他就去做。母亲也常去帮忙做饭做针线。到秋后把上好的粮食也拿了去,自己吃些坏的。侯殿魁总让他欠着点租子,还给他们几件破烂衣服,好使他们感谢他。侯殿魁更是个信佛的人,常常劝他皈依天帝;家里有了说善书的人,便找了他去。他有时觉得有些安慰,有时更对天起了怨怼,觉得太不公平了。正在这时,好像就对他这种怨恨来一个惩罚似的,他的孩子又因为出了天花死了。他的生活就更没有了生气,村子上就好像没有了这么个人。直到他母亲又替他找了个媳妇,这才又和人有了来往。这媳妇不漂亮,也不会说,他对她也很平常。可是这个穷女人却以她的勤劳,她的温厚稳定了他。他又有了孩子,他慢慢才又回复到过去的一种平和的生活了。他不再躲着人,甚至有时还讲故事。不过不再讲杨家将,也不讲苏武牧羊,他却只讲从侯殿魁那里听来的一些因果报应,拿极端迷信的宿命论的教义,来劝人为善。他对命运已经投降,把一切都被苛待都宽恕了,把一切的苦难都归到自己的命上。他用一种赎罪的心情,迎接着未来的时日。什么样的日子都能泰然的过下去,几十年来都是这样的生活着,他全家人都劳动,都吃不饱,但也饿不死。他不只劳动被剥削,连精神和感情都被欺骗的让吸血者俘虏了去。他成为一个可亲的老头儿,也就常成为一个可笑的老头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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