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房子里又传出来争吵的声音,任国忠很想走过去看看。钱文贵知道他意思,便向他解释道:“没有什么,就是咱那个侄女,年岁大了,又没有婆家,本村上总是找不到一个如意的,老留在家里就不能安静了。我老早说,只要人有人才,没有家当也成。如今说不上耽搁,可也不小了。你是自己人,我才告诉你,有人来提农会主任,这怎么成呢?咱自己大闺女嫁了个治安员,咱已经不如意,这是终身大事么!别看着人家眼前是村干部,也得想想过去,从前这都是批什么东西;也得谋虑谋虑日后,有天‘中央’军一来,这伙人还不知道落个什么下场呢。到那时又该哭着回来了;叫做上辈的这颗心,也是过不去。你要是看着有什么年龄相当,有些程度,人老实,就告诉咱,也好把这件心事了啦。”钱文贵说了还故意的叹息,却又眯着眼睛,在黑影里有意无意的望着那个局促不安的小学教员。
任国忠不知道要怎样答应才好,一时也想不起别的话说,喝了一口茶,又觉得烦热,树底下的蚊子也显得厉害了。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任国忠只好站起来告辞。钱文贵并没有留他,老妇人又送了他出来,街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到了街上后,门便在他的后边砉的关上了。
自从那晚在董桂花家里碰了钉子回来,黑妮心里有许多说不出口的不痛快。她常常待人都很好,她大伯父常常叮咛她,钱文富说:“黑妮呀,你二伯在村子上做的罪孽太多了,咱们就总得想办法避着点。让人家忘记咱们和他是一家吧,免得日后受害啦!”她又极力去和董桂花靠拢,别人来找她去教识字班,还有人反对过呢。可是她的努力,认真教字,博得了董桂花和李昌的相信,李昌曾经说过她好,负责任,可是她总免不掉偶然之间要遭受到一些白眼,一些嫉视和忿怒。甚至她的美丽和年轻,也会变成罪恶,使人憎恨,这些不公平的看法有时也会得到同情,而她却好像真成了狐狸精,成了怪物,成了可厌的东西。每当她怄了气的时候,她又无法发泄,便跑到菜园子里去,在那些瓜棚底下,在那个劳苦的老人面前,哭诉这些不平的待遇。钱文富便停止了工作,坐到她面前来,叹着气。或者就说:“唉,作孽呀!这都只怪你二伯嘛!咱看,还是跟咱来过日子吧。”钱文富有时很想劝她早点嫁人,可是这又不是对闺女们能讲的话。何况她也由不了自己。钱文贵并不喜欢她,却偏要管着她,他明白这个姑娘还不难看,可以做他钓鱼的香饵,他就不愿意把她轻易的嫁了出去。钱文富也明白黑妮的一些心事,觉得这孩子太痴心,可是只要他刚一触到这问题,黑妮就会忍不住的伤心的哭了起来。这个老伯父也就感得很为难,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黑妮没有开成会,回到了家里,又只见伯父和伯母总是嘁嘁喳喳,姐姐也是一趟两趟的跑回来,一回来就躲到她父亲房里,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样。黑妮一走进去,他们就不说了,伯母就支使她去烧水啦,或者就叫她到西院大嫂子那里去拿剪刀,拿针线。她有时也为好奇心所驱使,想打听打听,究竟他们商量些什么呢?可是有时就赌气不去管他们,让他们鬼鬼祟祟的去闹呢。但慢慢她也有些明白,大约就为的村子上要土地改革,她二伯父为这件事情有着某些惊惶。同时也使黑妮意识到她伯父有着某种计谋,这种猜测给了她很大的不安。她是无法能预料到结果的,她就只有把她的简单的揣想去告诉大伯父。老实的大伯父也不能解决或解释黑妮的担心,他们只有为他们那种茫然的,不幸的预感而惶悚焦心。
黑妮的二嫂顾二姑娘从娘家回来后,大哭着要分家。她不敢向钱文贵说,却跑到黑妮的大嫂子那里,说得大嫂子也活动了。她们各自都早已分得二十五亩地,又报了户口,可是红契仍放在公公手里,她们只背上一个名,什么家产也没有。要是这回闹清算,都清算走了,她们才跟着倒霉呢。她们就在厨房里摔碗摔锅,冷言冷语,这个说了一句,那个又接上一句,她们连黑妮也不给好颜色看,谁教她是他的侄女呢。钱礼是个老实人,一句话也不响,看见老婆,兄弟媳妇闹得厉害,一起身就躲到地里去了,他自己还种着三亩葡萄园子,后来索性就搬了过去住。他怕他父亲,却又不能压制住老婆。黑妮的大嫂又跑去找工会主任钱文虎,声明他们在春上就分了家。钱文虎平日同他们并不好,便说咱不管你们这号子事。她又去找程仁,程仁躲开了,没见着,她就更着急了,只是不敢向公公要红契。后来钱文贵知道了她们的意思,并没有骂她们,只说:“你们好没有良心,田地又不是祖先传下的,一点一滴都是我钱文贵一人挣的,我爱给谁就给谁。春上说分给你们,也全是为的你们成家立业。如今钱礼是个傻子,又不会掌财,钱义上队伍当兵去了,你们妇道人家,能干个什么?家当放在咱手里,还不是替你们操一份心。如今村子上闹共产,你们就先嚷起来,先从家里杀起,谁知道当先锋,打头阵,倒是你们!好,你们就以为翅膀硬了,不要靠老子了?嗯,红契放在这里,要,你们就拿去,只是将来有了事可不要来找我!”两个媳妇一听,反不敢拿了,她们又怕有一天要受公公的害,她们都怕他怕得厉害。后来还是钱文贵去安定她们的心,说不会有什么事,连累不到她们,他们老早就报了户口,地也分了,不碍事。红契么,暂时放几天,哪天要哪天就给她们。为着让人知道他们是真的另开了,也行,他叫她们都各自去烧饭吃。现存的粮食油盐柴草,都各自搬些去用也成。这倒又把两个媳妇说高兴了,顾二姑娘又趁时机搬到西院里去住,这样她就离公公远一些,她们就小锅小灶的自己闹起来了,都自以为得计,并不曾明白这正是公公所安排好的退步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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