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事业三更梦请比较李商隐的《咏史》:“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北湖南埭”指玄武湖和鸡鸣埭(dài,坝的意思),在今南京。从东吴、东晋到南朝的宋、齐、梁、陈,史称“六朝”,皆建都于建业、建邺、建康(今南京)。东吴把都城设在建业的时间是229年,到280年被西晋灭亡,建业为吴都51年。东吴和东晋中间隔了一个西晋,西晋都城在洛阳。从东晋建立(317)到陈灭亡(589)共272年。前后两段时间相加,六朝一共323年,政权更迭频繁,这就是李商隐说的“三百年间同晓梦”。从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条约》奠定现代国际关系的基础到今天,也已有300多年,世界霸主地位屡经倒手。争霸失败者更多,挂起“一片降旗”。这不也是“三百年间同晓梦”吗?如果一个国家做出了错误的战略决策,虎踞龙盘的地理之势也不能提供足够安全。
国家的兴盛是“百年事业”,不是一蹴而就的大跃进。“事业”是神圣的,也是世俗的。马克斯?韦伯认为,“事业”或“职业”一词“至少含有一个宗教的概念:上帝安排的任务”。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58页,三联书店,1987年。德语的beruf有“职业”、“天职”之意,与之对应的英语的calling有“神的感召”、“职业”之意。在德语中,berufen作动词用是“任命”,作形容词用是“负有使命的”,其含义是把在这个世界上的职业当作上帝的安排。韦伯认为,这样的含义只存在于信仰新教的国家中,这是新教事业发达的根本原因。因为有了更高的含义,“职业”与“事业”的意思是一样的。需要说明的是,在不同的语言中,对应的词往往意思有很大的不同,特别是抽象的词。不过,在“事业”这个词上,中德语言在内涵上没有大的出入。这个事业是上帝的安排,人们必须服从。人们对来世的追求变成了致力于此世的事业。因此,在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之后,新教伦理促进了西方世界的兴起。在中国,儒家一向是入世的,没有这个问题;佛教有过类似的世俗化转折。唐朝时,禅宗大师百丈怀海在江西创立了农禅,提出“一日不做,一日不食”。他身体力行,“日给执劳,必先于众”。《祖堂集》。北方有临济宗,一直传到今天。但总的说来,禅风在南方更炽盛。也许因为禅宗的改造(应该还有自然条件的因素),今天的南方人比北方人更难容忍懒惰和懈怠,也更具有资本主义的冒险精神。禅宗把“平常心”当作通往宗教觉悟与自由的途径,把日常生活作为宗教修行的手段。在传入中国800年之后,佛教出现了猛烈的世俗化。禅宗的“清规”与“新教伦理”有相通之处,都有入世的一面。
儒家一向注重民生,以口号和意识形态代替粮食不是中国的传统;同样,把不可变更的“历史规律”放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也不是中国的传统。这些都是舶来品,倡导者有“全盘西化”之嫌。相反,在中国的哲学中,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天”监督着统治者的一切言行,惩罚他们的错误和罪孽,收回给他们的任命。“无常”的观念不是来自佛教,早在先秦时代就已经被广泛接受了。在立国之初,周人已经认识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尚书?蔡仲之命》。“惟命不于常”。《尚书?康诰》。在战国时期,学者们从历史中了解到“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左传?昭公三十二年》。这是史墨对赵简子说的话。到了元朝末年,总结为“天道无常,惟德是辅”。《明史?章溢传》。章溢与刘基、叶琛、宋濂号为“四先生”。四人一起初见朱元璋时,朱元璋提问:“今天下纷纷,何时定乎?”章溢说了以上引文,又接着说:“惟不嗜杀人者能一之耳。”他实际上在重复孟子的“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孟子?梁惠王》)。这种思想是中国历史上政权更替的理论和道德依据,流传至今。中国人自古就不承认,打天下就能理所当然地坐天下,传子孙。
事业不是梦想,梦想不能代替事业。人类的智慧是有限的,不能完全理解天道之运行。伊曼努尔?康德指出了人类理性的两难困境及其限度;卡尔?波普尔揭示了历史决定论的贫困,指出历史没有目标;从弗里德里希?尼采到后现代派诸家试图颠覆西方的传统价值,把人类从理性和科学中解脱出来。这些都说明了某一层面上的无常。量子物理的发现则证明了万事万物的不确定性。虽然无常是常,但无常也非恒久不变,否则无常也就成了有常。所以,佛家说:“今若无有常,云何有无常,亦常亦无常,非常非无常。”《中论?观邪见品》,龙树造,鸠摩罗什译。据此,无常其实是常态,无常不成其为无常。我们不应该执著于常或无常,应该以平常心待之,不要有分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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