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老太(12)一听,明知骂自己,心里却发怵,木匠老婆没有拿到救济粮,恨自己不是没有原因的……她低了头,加快脚步,避一避也就过去了。
“你狗日是特务!你监视东西邻家……”木匠婆娘已经结好裤带,对着梆子老太(12)的脊背骂,“你狗日盼人穷,盼人死……”
梆子老太(12)避不过了,放下麦袋子,转身站住,回骂道:“你是狗日的!你没拿到救济粮,猴急了吗?”
“给我我也不要!”木匠婆娘气壮地说,“俺屋天天吃肉屹塔,你狗特务来打听……”
“你拿不上救济粮,是社员会决定的。”梆子老太(12)也不示弱,跨上两步,“你狗日骂我,瞎了眼了……”
胡长海听到吵骂声,赶过来,问清缘由,批评了木匠老婆几句,推着梆子老太(12)走了。
梆子老太(12)虽然在道理上没有输,但并没有因此提高她的威望。木匠王师家因为吃了一顿饺子而丢失了得到救济粮的机会,使梆子井村的家庭主妇全都提高了警惕性儿:当心梆子老太(12)来串门!严谨的内当家们开始限制男人和孩子到街巷里去吃饭,永久在自家屋里就餐,梆子老太(12)总不至于一天三顿来检查吧?这样,梆子井村的习俗开始转变,热闹的梧桐树下的老碗会,逐渐变得冷清而又寂寥了。
“五老太,你瞅,我喝的包谷糁子,够稀的咧!”胡二老汉把碗伸到她面前,戏谚地笑着,“咱不怕谁看咱碗里装的啥饭!”
“报告五老太——”狗娃也跟着把碗伸过来,“我也喝的是糁子,原料是包谷,请检查——”
梆子老太(12)顿时臊红了脸,说不上话来,她成了什么人呢,给木匠王师不分救济粮,是社员会上民主评议的,干部拍案决定的,大伙为啥这样对待她呢?梆子老太(12)一肚子冤情。
景荣老五看着别人这样不尊重自己的婆娘,脸上像挨了鞋底,气得端起碗回到屋里,再不到梧桐树下乘凉吃饭了,也狠狠地噤斥梆子老太(12),不许到老碗会上去,更不要在人家吃饭的时候去串门子。
梆子老太(12)在屋里寂寞地吃饭,三五天后也就习惯了。听见钟声,她捞起锄头或铁锨就去上工,工分是不能不挣的。走到村口,碰见莲花,她按照乡村人见面时的礼仪随便问:“吃饭了没?”
“吃了。吃的大肉白米饭。”莲花高喉咙大嗓门,连珠炮似地数说起来,“昨日吃的肉菜米饭,今日吃的米饭肉菜,明日还是……”
“莲花,你这叫做啥?”梆子老太(12)受不住这样的奚落,脸孔煞白,“随便招呼你一句话嘛!”
“我知道你爱打听,就自动给你汇报。”莲花嘻嘻哈哈笑着,全不把比她长两辈的梆子老太(12)放在眼里,肆意挖苦,“让你眼红,让你嘴里流涎水,让你盼人穷……”
梆子老太(12)真想破口大骂,无奈莲花却嘻嘻哈哈笑着,自己又不好翻脸,想想闹腾起来,别人明知莲花无理,却不会同情自己,也就忍受了这辱践的话……哎嘘!
困难的局面没有延续多久。三年没过,梆子井村像一个被突发的霍乱击倒的壮汉,亏损的机体逐渐恢复,又显出生命的活力。没有人再为三五十斤救济粮而在众人面前抹鼻涕眼泪了;王木匠家的一顿饺子,再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妒羡,以至闹出纠纷了,属于一种很普通的面食花样了……作为梆子井从严重困难之中完全恢复丰衣足食的标志,社员胡振汉首先在梆子井村撑起三间新瓦房来。
梆子井村东头,胡振汉扒掉了居住多年的窄小而又破烂的两问厦屋,盖起三间新房,青砖红瓦,新式开扇的宽大门窗,竖立在左右那些旧式厦屋的建筑群中,宛如一个风韵韶华的姑娘亭亭玉立于一堆佝偻驼背的老太太之中,更衬托得出众显眼。几天来,男女乡亲赶到了村东头,仰起头,参观赞叹一番,向胡振汉夫妇表示热心热肠的祝贺。
庄稼人啊!过了多年集体化生活,再不讲置买土地罗!三大心愿就只剩下盖新房和娶媳妇这两件大事了。他们拼命挣钱,攥紧拳头攒钱攒粮食,盼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里,撑起一幢宽敞的大瓦房来。他们对于旁人勤俭操持日月所积攒下的令人眼热的成果,由衷地表示羡慕和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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