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老太(19)

2025-10-10 评论


    “黄主任很忙,我们打扰您了。”两位军人异口同声地说,态度和蔼,客气,照例先递上介绍信。

    “没啥没啥!革命工作嘛!”梆子老太(19)已经习惯于这种礼节性的客套,应对也已自如老练了,“有什么问题,直说吧!”

    谈话正式开始了。

    “你们村有个叫胡选生的?”

    “有。是普选那年生的。”

    “这个青年在我们部队服役。”

    “噢。”

    “这青年参军两年了,表现不错。”军人热情地赞扬梆子井村长大的人民战士,“连里想把他当个苗子培养,我们来考察一下他的社会关系。”

    从众多的来访者口中,梆子老太(19)听多了也听惯了梆子井村在外工作的男女们的不测之事,听多了那些人的不幸,反而习惯于听那些不幸的事,倒不习惯于听这稀有的有幸的事了。既然作为苗子培养,不言而喻的是,入党和提干。梆子老太(19)不知该对这样的人怎么说话了。

    “胡选生家庭是贫农成分。”她说。

    “对。”军人点头说,“父母亲在队里表现怎样?”

    “一般。”梆子老太(19)说,“不积极也不反动。”

    军人很不放心地问:“没有什么问题吧?”

    “大的问题倒没有。”梆子老太(19)叹口气,表示惋惜地说,“他爸他妈的历史……复杂……”

    “唔——”两位军人相对一看,脸色专注而严肃起来,显然是没有料到的。

    “有人在大字报上揭发,说他爸是个兵痞,卖壮丁,搂一把钱,去了又跑了,回来再卖……听说到过广东,云南……”

    “干过什么坏事没?”军人吃惊地问。

    “说不清楚。”梆子老太(19)反而平静地说,“他妈的事,更说不清了。有人说,他爸卖壮丁跑到河南,躲到一家地主家扛活,没过十天半月,把财东家的小姐拐带跑了……”

    “你们调查清楚这个问题了吗?”

    “查不清。”梆子老太(19)说,“我们派人到河南,她老家那个地方,修了水库,村庄搬迁了,找不到下落……”

    “这……怎么办呢?”一位军官摇摇头,犯愁地说,“到哪儿去澄清呢?”

    “我们也没办法。”梆子老太(19)说,“弄不清,先挂起来……”

    两位军人轻轻叹息着,走出梆子老太(19)家的院子。梆子老太(19)照例用干脆响亮的声音送客人上路:“慢走……”

    那个曾祖父当过土匪的胡玉民,由他所在的西安那家工厂的两位干部押解着,遣返回原籍梆子井村劳动改造来了。他的老婆,他的两个孩子,由梆子老太(19)安置在村口储藏麦草的场房里。之后又有两个人被遣送回来,一个是正在兰州念书的大学生,一个是陕南什么县城的什么公司的经理。尽管他们戴着不同名号的“帽子”,梆子老太(19)在接收安置他们的时候,总是一律地用这样的话安慰说:

    “你们都是梆子井村人,在外边工作,不给咱们村的贫下中农争气,尽搞反党活动!现在倒好,都回到梆子井来!回来了……好好劳动改造……”

    每天早晨,在大队办公室门外的请示台前,站在这里来请罪的队伍扩大了,再不是新地主分子胡振武和老地主分子胡大头两个孤零零的身影了,已经有了一排溜儿。构成这一列队形的成分也多样化了。梆子井村的庄稼人看见,再不是纯一色的黑色裤褂的农村型号的五类分子了,掺杂了蓝色和灰色,衣服虽然破烂,却是制服式样。那一律弯腰低垂下去的脑袋,也不全是过去那两个新老地主分子的光葫芦脑袋了,有了蓄留着头发的工作人的脑袋了。

    按照上级要求,梆子老太(19)起初天天早晨监督他们请罪,后来就交给民兵连长去执行,只是在有新的成分增加到这支队列里来的时候,她才来亲自监督一次,看看此人老实不老实,规矩不规矩。

    她站在他们面前,听他们一个一个依次开口,说那些天天重复着老一套的活。往昔里,他们都是梆子井村的头面人物。不屑说老地主胡大头了,新地主胡振武从村长当到大队长,一直是站在梆子井最显眼的地方说话的人,现在由梆子老太(19)监视着悔罪哩!那些穿破烂制服的人,往昔里在天南海北干大事,挣工资,他们留在梆子井村的老人和家属,过着比一般庄稼人明显优越的生活;他们在年时节假里回到梆子井,穿戴一新,令村里的男女老少都羡慕。他们和她见面时,打一句招呼就过去了,不大把她收进眼角里。现在,这些梆子井村的头面人物,全都匍匐到她——一个乡村女人的半解放式的小脚前头了。她的一句话出口,就可能使他们流下许多毫无报酬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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