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硬逼别人去跳井!”女儿根本不把母亲的斥责当一回事,看来已经是忍无可忍,火气更盛地反唇相讥,“你耍积极。你逞能。你把俺爸也贴赔进去,糟践再糟践!你简直——”
在公社大礼堂的讲台上,梆子老太(25)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在梆子井村与阶级敌人作斗争的事迹时,公社自办的有线入户喇叭,准确无误地把她的每一句话,高兴时的笑声,难受时的哭声,一声咳嗽,都传遍整个公社的每一户农家了。其时,景荣老五和他的儿子和女儿,坐在院子里,一个个脸红耳赤地听着,当梆子老太(25)讲到她与顽固的老汉作思想斗争的时候,儿子一跃身,从门媚旁边的土墙上,把那只纸质舌簧喇叭扯下来,摔到地上,踹得粉碎了。
梆子老太(25)从女儿的言语间,大体明白了缘由。她现时置身于自家的小院,面对丈夫和儿女,回想起在公社的“讲用”发言,似乎觉察到有些话说得过分了,不仅伤老汉的面皮,也伤了儿女们的面皮,儿女已经长大成人了呀!那些过分的话,大约是在频频而起的掌声中,她的嘴巴变得收拢不住了,她有点懊悔,又不甘在儿女面前示弱。于是就把气使到景荣老五头上,一任儿女横加诘责母亲,他不拦挡,也不劝解,掂着烟袋倒像看热闹。她说:“说了就说了!谁要他一天尽说落后话!”
“你也该想想,五十多岁了,你积极得想当中央文革小组成员吗?”女儿气咻咻地挖苦,“你在公社胡说乱道,村里人听着广播骂,唾沫星儿把人都要淹死咧!你爱光荣,我嫌丢脸……”
这样的话,太叫做母亲的难以承受了,梆子老太(25)气得脸色蜡黄,气呼呼地骂:“你嫌我丢脸,你滚!”
“你把丢人当喝凉水!”儿子此时走进门,粗声粗气地接上说,比姐姐的话更难听,“人家把你当猴耍,你还当你能行哩!公社干部吃公粮,挣工资,耍嘴皮子。你跟上人家瞎哄哄,难道不怕众人指脊背吗?”
梆子老太(25)孤立无援,四面围攻,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黄变青,双手捂脸,“呜”地一声哭起来。
景荣老五憎恶地翻一眼老婆,又低头抽他的旱烟。他也早已准备了一肚子难听话,准备和老婆闹一闹,甚至做了退一步的打算:分家另过,和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无法安宁。现在,儿女们已经说得够多够难听了,他把想说的话全忍下了,老好的老汉啊!儿女们近乎辱骂的话语是不该有的。可是对于头脑发热的老婆,好言规劝变得无济于事了,有几句冷言冷语,使她发热的头脑凉一凉,也许正好。他觉得事态不能再扩大,就开口斥责还不肯罢休的儿女。
“你要当积极分子,你去!”听了父亲的斥责,儿子赌气地说,“把我分开。我单独过。我受不了旁人的白眼……”儿子几乎哭了。
“把我也分开!我跟俺弟俺爸过。”女儿也施加压力,“你积极,你革命,你一个人过活。俺一家老落后不沾你的光,也不受你的气!”
梆子老太(25)不曾注意,她和景荣老五抱养人家的女儿和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开始在梆子并村里和周围的邻近村庄里,结交同龄的相好和伙伴了。在她超出一般乡村庄稼人接受能力的言语和行动中,不仅把自己孤立了,而且把儿女们在年轻的伙伴当中也孤立起来了。旁人撂下的杂话碎语,儿女们听到了,脸烧哇!
“你们多嫌我……我给你们离眼……呜呜呜……”梆子老太(25)哭得好伤心,“我受苦受难……把你俩养活大了……呜呜呜……”
儿子一甩手走出门去了。女儿在灶房里也不再出声,磕碰得碗儿碟儿乒乓乱响。
“你要会听话。娃们原为你好。”景荣老五这时才开口,劝解哭哭啼啼的老婆,“人家公社那些人抬哄你,是哄得憨狗去咬石狮子!你当是人家赏识你哩!”
“你吆喝起一家大小骂我……你看我不顺眼……唉嗨嗨……”
“该当修德养性了,甭叫人斜着眼瞅咱。咱们都是上了岁数的人咧!”景荣老五诚心实意地说,“娃儿长大了,要在人前站哩!咱们挨骂,儿女在人前也难说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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