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多嫌我……我给你们离眼……呜呜呜……”梆子老太(61)哭得好伤心,“我受苦受难……把你俩养活大了……呜呜呜……”
儿子一甩手走出门去了。女儿在灶房里也不再出声,磕碰得碗儿碟儿乒乓乱响。
“你要会听话。娃们原为你好。”景荣老五这时才开口,劝解哭哭啼啼的老婆,“人家公社那些人抬哄你,是哄得憨狗去咬石狮子!你当是人家赏识你哩!”
“你吆喝起一家大小骂我……你看我不顺眼……唉嗨嗨……”
“该当修德养性了,甭叫人斜着眼瞅咱。咱们都是上了岁数的人咧!”景荣老五诚心实意地说,“娃儿长大了,要在人前站哩!咱们挨骂,儿女在人前也难说话呀……”
这些陈腐的为人处世的俗理,与公社领导讲的话,恰好相背,相去太远了。她在公社受尊崇,受赞扬,回到屋里遭围攻,太叫她难以接受了。她听不进去,景荣老五不知给她重复过多少回的这些处世俗理,没有任何力量。她又无法辩解,儿女们几乎一边倒地站在顽固脑袋的老头子一边,对她的威胁太大了。要知道,儿子和女儿毕竟不是亲生骨肉,终究有一层后天无法弥补的隔卡呀!要是真的闹出分家的局面,她怎么办呢?哭着想着,梆子老太(61)强迫自己吞咽了儿子和女儿的恶言秽语,就不再开口,算是平息了骤然暴发的这一场内乱……
无论是景荣老五诚心实意的劝解,抑或是儿子和女儿恶言恶语的刺激,都无法挽回梆子老太(61)的“讲用”在外部世界所产生的影响,更无法使梆子老太(61)安静地屈居于他们的农家小院了。
公社为期三天的“讲用会”结束以后,梆子老太(61)被推选为出席县“活学活用”的积极分子了。下半年里,参加过县上的“讲用会”,她的发言引起更大范围的反响,县广播站播放了全部录音,铅印的单行材料发至县属的各个单位。黄桂英的名字,已经从偏僻的梆子井村飞出来,叫响在全县的角角落落里。
第二年春天,梆子老太(61)光荣地出席地区“活学活用积代会”,会后又被选为出席省的代表了。梆子老太(61)占有别的代表们无法竞争的优势:五十多岁的农村老太太,一个大字不识,尚且能学好用好,势必对众多的识字的人是一种刺激!她到处都受到重视和欢迎。省上的会议需得等到下半年召开,梆子老太(61)暂且回到梆子井村里来。
景荣老五和他的儿女们大惑莫测,真不敢再往下想,说不定省上的“积代会”之后,他的老婆要上北京,怕是也难说哩!这对他们过去对她的那种态度,无疑是一个绝妙的讽刺。他在老婆归来之前,提早告诫过自己的儿女:
“看清了没?你娘现在落不下马了!凭咱爷儿们劝不回来了!她愿意做啥由她去,咱爷儿们过咱的日月……”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梆子老太(61)参加各级“活学活用讲用会”,从公社走到县,又从县城走到地委所在的城市,后来又被地委选入巡回“讲用团”成员,到处去现身说法。她究竟走过哪些县城,已经记不清楚了,至于去过哪些工厂、学校、商店和公社,就更难于说得清了。笼统的印象是,所到之处,锣鼓,鞭炮,红旗和大幅标语,一处比一处欢迎的场面更热烈,更隆重,像暗中比赛着似的。所到之处,热烈的掌声,满台的笑脸,许多记不清名字的领导人的欢迎词,真诚而又谦恭。所到之处,七碟八碗,肥的瘦的,烧的炒的,辣的甜的,洋的土的一齐涌上餐桌,也像暗中比赛着似的。
梆子老太(61)一生只去过十里堡,县城一次也没去过,这回可是大开眼界,见到了平生没见过的大世面,受到许多有头有脸的领导人的欢迎和尊敬,尝腻了从来没尝过的美味佳肴……她的心胸也变得开阔了,没有必要和顽固脑袋的老汉计较了,他经见过什么呢?
乍一回到梆子井,梆子老太(61)顿然觉得南源和北岭之间的这条小河川道太狭隘了,梆子井村的街巷太污脏了,她心里很不满意,街巷搞得这样脏,五类分子干什么去了呢?给他们规定的每天早晨清扫街道的制度,因为她不在家,显然是松懈了。她去找干部,民兵连长到渭河北岸的什么地方买粮去了,生产队长给队里买化肥去了。
要不要到支部书记家去呢?在她外出的时间里,公社派人整顿选举产生了梆子井党的支委会,胡长海任支部书记了。她不想到他家里去,起码是不必刚一回来就去找他,给人造成她去朝拜他的印象。什么样的大领导,梆子老太(61)都见过了,和地委书记握过手,照过相,吃过饭,地委书记还给她碟儿里夹过菜哩!县委书记扶她上车哩!胡长海算几级干部呢?本该在她一回到村里,他来找她汇报工作才对。虽然他是支书,可她是省“积代会”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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