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担任小玫瑰呢?剩下的女演员都不成。老的老了,胖的胖了,指甲缝里塞满酱油味了。谁演都出不了彩。演戏实质上并非看图说话,也是需要灵感和创作的。沈亚红这一走,我也不要指望一举成名了。再抱指望,那我就真的是一个傻子了。不过,好歹,算是做了一份本职工作,对得起这份薪水吧。
夏日过去了,眼看梧桐叶渐黄,秋雨艺窗。我总是抱膝坐在宿舍的窗台上(苏联式笨重老楼房,有阔大的内飘窗,我私心里的喜爱!),看着窗外的一切,心里头空落落的。大黄猫黄咪咪经常会来,依偎我的双脚,与我共坐,让我空落落的心平添一丝孤独的辛酸。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出现了一个名叫华林的男人。华林是导演,他的剧组租住了我们院子的招待所。一个上下集的单本电视剧,剧名《沉浮》。《沉浮》很大的美术字体,贴满了一辆半旧的工作车。剧组的男女们忙出忙进的。不时有人大叫"华导!华导!"有一天清早,我和华林,在院子里,对面走来,平白无故地,我们都怔了一怔,两人的视线,在秋风中摩擦了一下,随后擦肩而过。
这天晚上,华林慕名而来,求助于我。他没有穿外套(个子可算高大之列),光是一件松垮的棒针毛衣,长发,牛仔裤(时尚又潇洒的行头!不是那一成不变的军装,外加的确良白衬衣,还有衬衣里头的白汗衫。),手里拿着剧本。他好像我们认识了一百年那样,一屁股坐下,对我说:剧本太差了!歌颂某个洗衣粉生产厂家总经理的(荧幕形象为改革开放的先锋)。行业片,厂家投资,总经理自己写的剧本,一个从前的文学爱好者,就好这一口,咱有什么办法?现在拍电视剧就是这么艰难,新兴艺术,国家也没有投资,只好谁投资拍谁了。管他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先练练手再说吧。可这位老兄,整个把自己写成王杰雷锋焦裕禄。没法拍!演员都不进戏!务必请你帮我改改本子,好吗?
我的血液激荡起来,一股温热之感,弥漫全身。我嗅到自己人熟悉的气息了!久违的语言,久违的语气,落拓不羁的文化感。小时候在电影《虎口脱险》里学来的"鸳鸯茶"小曲,回响在耳边,这是和自己人对上了暗号的感觉。我是离群的孤雁,一只头雁出现了,他找我来了,他会带我回到雁阵中!导演。电视剧。戏剧。剧本。虚构。拍摄。幻想。灵感。激情。针砭时弊。弘扬正义。提升文化品位。观众掌声。狂热崇拜。
我竭力克制想要跳起来的兴奋,说:"既然华导瞧得起我,我就试试看。"
华林同时带来了一只信封,里头装着800元钞票(这可是一笔巨款啊!加上我那可怜的存款,就可以给叶祖辉家买一台小电视机了!)。华林把信封压在剧本上,说:这是聘请专家的润笔费。对不起,我们丝毫没有用金钱玷污专家的意思。正好相反,我认为按劳付酬才是基本的尊重。精神产品是有价的。只不过以前我们被剥削了。
听听!这是掷地有声的金刚之音啊!多么深刻!多么大胆!多么智慧!多么有文化!"专家",他认为我是专家!他就是这么慧眼识珠!而且慷慨地给于了我最高待遇(800元啊!高过我一年的总收入啊!)。其实我还连一个剧本都没有正式公演呢。此时此刻,我的感觉,真的就像一位著名女作家描写的那样:我就是那路边的无名小花,不由自主地,从泥土里,仰望着,朝他开出自己卑微而灿烂的花朵。
接下来是一段时间的紧张工作和密切配合。所有的业余时间,我都和剧组在一起。华林非常满意我修改的剧本。演员也都逐渐进戏。拍摄在预期的时间里顺利封镜。华林感觉好极了。这是他的第一个电视剧。他有理由相信:在经过了后期制作之后,片子会更加完善。他将会和投资人谈判,说服其追加投资,然后他要把片子带到北京去剪辑和配音。他需要一流的效果。然后,他会把片子送到中央电视台去。这么好的片子,中央电视台不会拒绝,何况他和电视台的人都是那么熟悉。然后,没有别的可说:红了!片子红了!那么导演就红了!演员就红了!编剧(我在片子里暂时署名编辑)就红了!全剧组的人,在业内,无人不是角了!
大家捡来枯枝,悄悄劈掉了招待所杂物间里头的一些废旧桌椅,在院子中央,点起篝火,庆祝,狂欢,罐头,啤酒,唱歌,跳舞,迪斯科席卷了演艺界也席卷了我们剧组。眼角眉梢都含情的女主角,用牛仔裤紧紧包裹的臀部,追踪并摩擦华导的臀部,期望获得再次使用。华林躲避着,冷淡着,假装去接电话,他不喜欢女演员。他不喜欢逢场作戏。他是一个严肃的导演。工作就是工作。感情就是感情。就在这个夜晚,不,凌晨,华林向喝得半醉的我,伸出他的手,酒劲让我有一点胆大妄为,倚疯装邪了。我笑嘻嘻递过了自己的手。华林紧紧握着我的手,带我走进我的宿舍。我宿舍的房门,被紧紧关上。电灯也被紧紧关掉。还有窗帘,刷地关上。唯一没有关闭的是:我们热情的心灵和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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