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人生(7)

2025-10-10 评论


印家厚与老头对视着。他皮笑肉不笑地对老头做了个讨好的表情。老头声色不动,印家厚只得匆匆过去。老头从印家厚背影上收回目光,低下头,精心标了一个15。车间太大了,印家厚从车间大门口走到班组的确需要一分半钟,因此他今天迟到了。

印家厚在卷取车间当操作工。

他不是一般厂子的一般操作工,而是经过了一年理论学习又一年日本专家严格培训的现代化钢板厂的现代化操作工。他操作的是日本进口的机械手。

一块盖楼房用的预制板大小的钢锭到他们厂来,十分钟便被轧成纸片薄的钢片,并且卷得紧紧的,拦腰捆好,摞成一码一码。印家厚就干卷钢片包括打捆这活。

他的操作台在玻璃房间里面,漆成奶黄色,斜面的工作台上,布满各式开关,指示灯和按钮,这些机关下面的注明文字清一色是日文。一架彩色电视正向他反映着轧钢全过程中每道程序的工作状况。车间和大教堂一般高深幽远,一般洁净肃穆,整条轧制线上看不见一个忙碌的工人,钢板乃至钢片的质量由放射线监测并自动调节。全自动,不要你去流血流汗,这工作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七十年代建厂时它便具有了七十年代世界先进水平,八十年代在中国,目前仍是绝无仅有的一家。参观的人从外宾到少数民族兄弟,从小学生到中央首长,潮水般一层层涌来。如果不是工作中搀杂了其它种种烦恼,印家厚对自己的工作会保持绝对的自豪感,热爱并十分满足。

印家厚有个中学同学,在离这儿不远的炼钢厂工作,他就从来不敢穿白衬衣:穿什么也逃不掉一天下来之后那领口袖口的黄红色污迹,并且用任何去污剂都洗不掉。这位老弟写了一份遗嘱,说:在我的葬礼上,请给我穿上雪白的衬衣。他把遗嘱寄给了冶金部部长。因此他受到了行政处分。而印家厚所有的衬衣几乎都是白色的,配哪件外衣都帅。轮到情绪极度颓丧的时候,印家厚就强迫自己想想同学的事,忆苦思甜以解救自己。

眼下正是这样。

印家厚瞅着自己白衬衣的袖口,暗暗摆着自己这份工作的优越性,尽量对大家的发言充耳不闻。 本来工作得好好的。站立在操作台前,看着火龙般飞舞而来的钢片在自己这儿变成乖乖的布匹,一任卷取……可是,厂办公室决定各车间开会。开会评奖金。

四月份的奖金到五月底还没有评出来,厂领导认为严重影响了全厂职工的生产积极性。

车间主任一开始就表情不自然,讲话讲到离奖金十万八千里的计划生育上去了。

有人暗里捅捅前一个人的腰,前面的人便噤声敛气注目车间主任。捅腰的暗号传递给了印家厚,印家厚立刻意识到气氛的异样。

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印家厚惴惴地想。

终于,车间主任一个回马枪,提起奖金问题,并亮出了实质性的东西:厂办明确规定,严禁在评奖中搞"轮流坐庄",否则,除了扣奖之外还要处罚。这次决不含糊!

印家厚在一瞬间有些茫然失措,心中哽了团酸溜溜的什么。可是很快他便恢复了常态。

"轮流坐庄"这词是得避讳的。平日车间班组从来没人提及。自从奖金的分发按规定打破平均主义以来,在几年的时间里,大家自然而然地默契地采用了"轮流坐庄"的办法。一、二、三等奖逐月轮流,循环往复。同事之间和谐相处,绝无红脸之事:车间领导睁只眼闭只眼,顺其自然。车间便又被评为精神文明模范单位。

好端端今天突然怎么啦?

众人的眼光在印家厚身上游来游去。车间主任老注意印家厚。这个月该是印家厚轮到得一等奖了。

一等奖三十元。印家厚早就和老婆算计好这笔钱的用途:给儿子买一件电动玩具,剩下的去"邦可"吃一顿西餐。也挥霍一次享受一次吧,他对老婆说。老婆展开了笑颜:早就想尝尝西餐是什么滋味,每月总是没有结余,不敢想。

老婆前几天还在问:"奖金发了吗?"

他答道:"快了。"

"是一等奖?"

"那还用说!名正言顺的。"

印家厚不愿意想起老婆那难得和颜悦色的脸。她说得有道理:哪儿有让人舒心的事?他看了好一会儿洁白的袖口,又Www.tianyashuKu.com叭嗒叭嗒挨个活动指关节。

二班的班长挪到印家厚身边,他俩的处境一样。二班长说:"喂喂,小印,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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