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我们宿舍里的空气实在难闻,尤其是谢百三那一方散发出的气味。他的汗真是活活地毁了他,也毁了别人。最近,他又添了一双尼龙袜子。这汗在胶鞋里沤着尼龙袜子,制造出一种置人于死地的气味。
马水清说:“狗日的谢百三,汗比尿还糟糕!”
这天夜里,我躺在厚厚的被子里,直觉得浑身湿乎乎的,心里很烦躁,可将被子一踢开,又觉得凉得不行。盖盖,踢踢,踢踢,盖盖,很难入睡。大河那边的田野上,又有一只野鸡在叫,闹得人心烦不已。我心里发急,索性起来,到室外去了。外面的空气很新鲜,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往宿舍后面的大河边走去。
一只野兔在月光下跳跃着。我弯腰捡了―块泥块,突然地朝它砸去。它受了惊吓,就朝灌木丛跑去。我无心捉它,也知道根本捉不住它,但却有追它一下吓它一下的欲望,就跟着撵过去。它跑进灌木丛里。于是灌木丛里就响起“哗啦哗啦”的声响。我立即觉得这声音有点不对头:一只野兔是不能碰发出这样大的声响的。我大声问:“是谁?!”
灌木丛顿时安静下来。
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又问:“是谁?再不回答,我可要砸了!”
灌木丛里又“哗啦哗啦”地响起来,先出来―个人头,紧接着出来整一个人。
“你是谁?”
那人轻声叫了―声:“林冰。”
“汤文甫!”
他走到了月光下。那天的月光明如白日。汤文甫的形象让人永不能忘――他头发很长,乱如秋蒿;胡子拉碴,几乎遮闭了他的嘴;身上衣服破烂不堪,并且都不合身,细看,那上身穿着的,竟还是―件女人的棉袄。他笑着朝我走过来,牙齿与镜片就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地亮。
“林冰,你甭害怕。我绝不会牵连你的!”他走过来,朝惊魂未定的我反复地说。
我和他都闪到了树的阴影下。我问他:“这些日子,你都庄哪儿躲着的?”
“在离这儿三十里外的芦荡。”
“靠什么生活?”
“鱼虾、野鸭蛋,再偷。偷米,偷菜,偷生的,偷熟的,见什么偷什么。”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寂寞。实在受不了了。想找个人说说话。”
“那可不行。他们在抓你。天罗地网!”
“不怕的。抓去就抓去吧!”
“还是躲吧!”
“躲到何时?”
“你什么时候藏在这儿的?”
“三天了。很想见到你。昨天,不知你到屋后来干什么,正想叫你,你却走了。”
“这灌木丛会有人来的。你可藏到河边那只破船底下。”
“破船?”
“我在哪里藏过一只狗。”
他笑了。
我把他带到那只破船跟前。他爬了进去,过了―会儿,又爬了出来,“不错不错,真的不错!”
我们谈了许多话。主要是他说。他说话的欲望极强,一泻千里,滔滔不绝。中间又反复重申:“林冰,你放心,我绝不会牵连你的!”
我再次观察了他的棉袄后,哧哧笑起来。
他也笑,“跑出来时,都是单衣。这是偷来的,女人的。当时,上面还尽是奶香味,很好闻。大概那个女人正在奶娃娃。你能帮我弄几件衣服吗?身上早长虱子了。想把它们都扔掉。”
我说:“行。”
空气变得很潮湿。雾从田野上浮起来,越浮越浓,最后,竟像滚滚的白烟。我就在这烟雾的掩护下,将谢百三、马水清等人的衣服都偷了―些,并将自己的两件衣服也拿了出来,―并送给汤文甫。他说他要看书,我就把凡能抓到手的印了字的东西,塞了一大包,都给他送了去,并告诉他,船上有个小洞,有―束光可照入里面,正可睡在那儿看书。我给他送去了一张破席,把老师宿舍门口的铁条上晾着的一条忘了收回去的被胎也给他抱了去……来去四五趟。他不停地说:“林冰,我汤文甫日后涌泉相报!”
第二天,我、谢百三、马水清都床上床下地找衣服,我还―边找一边骂:“哪一个狗日的偷了衣服!”
我常偷偷地去看汤文甫。
这天夜里,外面又一次喊声大作:“抓汤文甫呀!抓汤文甫呀!”连油麻地镇街头的高音喇叭都响起了这个喊声。四下里―片“哧嗵哧嗵”的脚步声。远处还有紧急的锣声。这声音此起彼伏,从油麻地镇响彻到天边,又从天边响彻到油麻地镇。秦启昌带了十几个民兵,在油麻地镇上奔跑,大声问:“在哪?在哪?”许多人已经睡觉,醒来后如没头的苍蝇,跟着人群―会儿向东―会儿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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