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第一学期将近一半时,她得到上头来的通知。通知上说,同意她调到上海去工作了。她准备离开油麻地镇的那些日子,恰巧赶上了油麻地镇开往县城的轮船坏了,拖上岸修理,使她不能离去。她等了几日之后,对我说:“我不想再等了。”
星期天,我借来了一只船,载着她,也载着她的行李,去十多里地外坐另一班开往县城的轮船。河水很满,伸向河心的树枝,不少已经快要与水面接触了。人从船上站起来时,可以看到堤岸那边的庄稼地以及远处的村庄。艾雯望着这些她已熟悉的乡野风情,眼中满是留恋。她微微叹息了一声:“哎,说走就走了……”
我无言地摇着橹,将她送向前方。
河水很清,清得见底,可见水中鱼虾。她有很长―阵时间低着头,望着河水。她见到了自己的面容,见到了一些混杂在黑发里的白发。
我有点累了,停―橹来,让船暂且顺流着往前漂去。
“我老了。”她轻声说道。
“你不过才三十出头。”
“可比你大了了多少?”
“才大十三岁。”
“才大十三岁?”她微微摇了摇头,“大十三岁还少吗?”
船往前漂着,我偶尔扳一下橹,将秀摆正。
她望着我问:“喜欢陶卉吗?”
“我不知道。”
她笑了,“你已经十八岁了。”
我把她送到了船码头。往岸上搬那两箱子书时,她只让我搬上去一箱,另一箱却要留在船上,“我们一人一箱。”
我―下子局促起来,“我没有东西送你。”
她打开她的小箱子,拿出了我的两本作文,“我抄的那两本你留着,这两本底稿就留给我。”
轮船开出时,她站在船外边,一直望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轮船消失了,机器声也消失了,大河仿佛一下子笼在了洪荒里。
我坐在那箱子书上,忽然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第一节
我在黑瓦房读高一时,赵一亮在红瓦房读初三。我在黑瓦房读高二时,赵一亮却没有能到黑瓦房读高一。油麻地镇初三学生太多,不可能个个上高中。推荐时,镇上根本就没有考虑到他。
他从此便与黑瓦房永远无缘,与学校永远无缘了。
有很长时间,赵一亮闭门不出。最初几天,他几乎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房门一关,整天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也不睡,翻着白眼看房顶。他母亲很担忧,怕他的脑子出问题,就总在他的房门口转,叫他起来吃东西。他倒也不发火,只是说:“我不饿。”人便―天―天地瘦下去。
他母亲便来学校找我,“林冰,你和―亮玩得那么好,也不去看看他。他整天躺着……”说着,眼睛里就有了泪。
我早想去看他了,可是又不知道是否合适。从前那个傲慢的、总是沉浸在优越感之中、绝不肯在人底下而只能在人头上的赵―亮,总在我眼前晃。这样一个人倒霉了,你去看他,并且你现在处在一个绝对比他优越的位置上,他会怎么想呢?我这人,似乎很小时就对人情世故很敏感(岁数大了之后,反而迟钝了许多)。去看―个倒霉的人,真是件很难办的事情。不看他吧,对方也许会想:好,你现在比我强了,就瞧不起人了。去看他吧,对方也许会说:你来显摆了,你来看我笑话了。即便是这两者都不会有,还有可能无端地让人家自卑。若是这样,去看的人,岂不又无端地增加了一份歉疚?
“有空去看看他吧。”赵一亮的母亲说。
既然他母亲这样希望我去,我当然要去看看他。那天下午,我就去了。我敲着他家的院门,不一会儿,就有脚步声走过来。
开门的是他的母亲。“你来了!”他母亲见了我,很高兴,“他在家呢……”说着将我一直引进屋里,走到赵―亮的房门口喊:“―亮,林冰来啦!”
房里没有声音。
他母亲提高了嗓音,“一亮,林冰来啦!”
“谁呀?”赵―亮在里头含含糊糊地问。
“我,林冰。”
赵―亮将门打开了,“林冰。”随即舒展双臂,双眼闭着打哈欠。那双臂抻得很用劲,仿佛练臂力把五根弹簧都拉开了。他的样子,很慵懒,很舒适。然而,我并未从他脸上发现熟睡的余痕。
“你在干吗哪?”我问。
赵―亮双手往上捋了捋头发,“没事做,睡睡觉。你学习忙吗?”
“还行。”
“我是念不成书了。不过这挺好。我本就不喜欢读书。读与不读,也没有什么两样。读了又怎么样?再读几年,不还是回乡务农?想起来,读书真没有太大意思。我现在不读书了,在家睡睡觉,拉拉胡琴,比读书舒服……”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曹文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