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黑瓦(140)

2025-10-10 评论

  晚上,我就拿着胡琴去了他家。
  他很不在意地向我问了许多关于学校的情况,还向我开了个玩笑:“听说,那个叫艾雯的老师很喜欢你。”
  “别听他们胡说!”
  他笑了一阵说:“我们拉几首曲子吧,我―个人拉也没有多大意思。”
  我自然还是给他拉副弓。
  拉了一阵,我感觉到赵―亮的胡琴拉得不及从前顺了。不管是弦上的手指,还是捉弓的手指,皆显得有点僵。我明白,这是劳动的缘故。体力劳动能使人的手的感觉钝化。―个乡下人敲你的房门,为什么不及一个城里人(尤其是一个城里姑娘)敲得让人愿意接受?就是因为乡下人的感觉钝化了,不知轻重,一敲门,就像有人来搞突然搜查,那门敲得你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看来,体力劳动对某些艺术来讲,是―种损害。搞这些艺术的人,可以看着别人劳动,然后把劳动的节奏与快乐弄到自己的艺术里去,但惟独自己不能亲自去劳动,尤其是不能去参加那些沉重的筋肉劳动。有人不大懂得这―点,把艺术家们一窝蜂地轰进地里去,轰进工厂去,结果,毁了无数的钢琴家、小提琴家和画家。赵―亮才劳动了几天?手就不听使唤了。我―边拉,就一边想着,从前赵一亮的手。那四根在弦上的手指,都是活活的小精灵,它们在弦上活动着,犹如四只在松树干上淘气着的小松鼠,既灵活,又让人喜欢。赵―亮曾给我们做过一次表演,把一铁块从火炉里取出来,稍微凉了凉,他用左手的四指在上面弹跳,竟然烫不着。这会儿让他再做这种把戏,我想,是非要将他的肉烧糊了不可的。
  手好使不好使,他心中的感觉自然比我清楚。他有点不服气,突然停住不拉了,然后特别使劲地甩手,仿佛那手被狗咬了一口。
  再拉时,依然生硬。他的额上沁出了汗珠,眼睛里克制不住地流出了一丝伤感。又勉强拉了一阵,他说:“不拉了吧?”
  我点点头。
  这之后,他还是参加劳动,但多少有点属于挣扎了。因为初时,队里念他是刚参加劳动的,就安排他做一些轻活,时间一长,就一视同仁了,真的将他当―个劳力使了。他是禁不起这种劳动的,就―天比一天痛苦起来。刚下地,就盼收工。可那时间是个怪东西,你越盼它快点过,它就越是―寸一寸地熬人。他咬紧牙关,调动了全部的毅力,在时间的齿轮里经受慢条斯理的辗压扎。
  他就很想参加镇上的文艺宣传队。
  第二节
  油麻地镇的文艺宣传队,一年里头,差不多有半年活动,几乎成了专业的。这是个养人的地方,是个好去处。别人赤日炎炎,在田野间劳作,他们却可以挑个阴凉地方排练节目。而且活动一天,就有一天的工分。若晚上演出,还有夜餐补贴。排练时也很舒服。念念台词,练练唱腔,东―个西―个,三个一团,五个一群,很随便,很自由。男的女的,人也长得好看。女孩不下地劳动,就都穿了好衣服,洒了廉价的花露水,从人面前―走,就留下香气来。累了,脸上爬着细汗,她们就用香喷喷的手帕扇扇,让人觉得她们的汗也是香的。尤其是男男女女手拉手,或有些其他的肉体的接触,像过电,更是件让人快意的事情。至于还有的在一块儿时间长了,生出感情来,幕前幕后的,免不了有些浪漫的情调,那就进入大好的境界了。
  赵一亮倒也没想到这些,他只想:去了宣传队,就不劳动了,就不会荒疏自己的胡琴了。他也有条件进宣传队:他的胡琴拉得比他们任何人都好。但也有一件事,心里想起来就梗得慌:他将听从他的宿敌许―龙的吆喝――在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是许―龙掌大权,而且是大权独揽。他就先把去宣传队的欲望压住了几日,但那起早摸黑的劳动太折磨了(怪不得改造犯人最得力的手段就是让他们劳动――劳改犯)。他也顾不得脸皮了,找到干部家去,说他想进宣传队拉胡琴。干部说:“行。”他就问:“什么时候?”干部说:“我们商量一下,你等通知。”
  赵一亮很高兴,心想总算可以不劳动了。他有一种解脱感,像要跳出苦海似的。
  他不上工了,就在家里―边练习胡琴,一边等通知。可是等了五六天,也不见干部们捎话来。他遇到了那干部,而那干部似乎将他想进宣传队的事情早忘了。又憋了两日,他终于憋不住了,又去找那干部。那干部说:“你还是下地劳动吧。”他问:“为什么?”那干部说:“口水龙不要你。”赵一亮顿时觉得这世界太没味道了,简直暗无天日。他用一对有点呆滞的眼睛,望着脚下的路,直走到镇南的大河边上去,然后躺在河滩上,望那辽阔天空的游云与孤鸟,直望到天将黑,飞鸟归林,镇上大人唤小孩回跳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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