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黑瓦(142)

2025-10-10 评论

  我想让自己不要去注意他的手,可眼睛不答应。人的眼睛,不是人什么时候都能管得住的。晶莹的雪地里有一朵红玫瑰,眼睛回避得了吗?洁白如银的米饭上,有一只绿头苍蝇,回避得了吗?
  赵―亮局促了一阵,索性将那双手放到了身前。当他将手―摆(在空中闪过―只黑手)叫我坐时,我就立即想起那双从那些捧着红菱的女孩子手中接过红菱并与那些女孩子的手构成一幅图画的手来。那真是―双漂亮的手。赵一亮的胡琴拉得好,也拉得帅气。这帅气全仗他的一双手。
  过不了多少天,就是春节了,这里的人家照例想着要穿新衣服。然而不是每个人家都能做到一家划、都换新的。钱总是少得让人发窘。可还是穿着旧衣过年,也太说不过去。于是,就把旧衣服拿到染坊里去染一染,让它变得像新的―样。我在十八岁之前,就有许多个春节穿的是这种重染的旧衣。至今我还记得那新染之后的化学气味。有时候,衣服在染料锅里煮得不够,那颜色在衣服上待不住,掉色掉得很厉害,把脖子染得很污浊。然而人想穿新衣的念头又很顽固,很执著。大人小孩都盼过年,其中一项就是盼穿新衣。因此,春节前的半个月,染坊就会旧衣如山。
  赵―亮家的染坊变得十分忙碌。那几口大染锅整天沸腾着,冒着热气,‘染料味几乎弥漫了整个油麻地镇。赵一亮围着大围裙,听着父亲的吆喝,―会儿用两根细木棍在染锅里搅动那些旧衣,―会儿又用这两根细木棍把衣服缠上来绞干扔到清水里,一会儿又将它们从清水中捞出来拧干晾到绳子上,赵―亮默默地干活,谈不上快乐,也谈不上苦闷。这活儿总要比地里的活儿容易让人承受。赵一亮得干活,不干活就是二流子。既然地里的活儿干不了,就干这染坊的活儿吧。赵―亮只有认可,别无他法。放寒假时,我去看他,他正在给取活儿的人算账,围个沾满各种颜料、斑斑驳驳的围裙,在那儿拨算盘,已经有点像个染坊主的样子了。交了活儿,算了账,就过来跟我说话,倒也平静、自然,仿佛他本就是个染布的。活儿很多,他不能停下活儿专门与我说话,就一边干活,一边与我说话。我要给他帮忙,他连忙阻止,“不不不,颜料会染了你的手和衣服的。”他总是不住地向我询问学校里的情况,仿佛学校对他来说,已很陌生很遥远了。
  他问了许多关于我自己的情况:“钱够用吗?不够对我说。”
  “我的胡琴你可以先拿去拉,反正我现也没空拉。”“你和陶卉到底怎么样了?陶卉这个女孩不错,但陶矮子是个势利眼。”……比起从前来,他显得很随和,很有人情味。
  我和他谈了很长时间的话,才去学校取东西回家。
  当赵一亮认清了前途,明白了自己能够承担―个什么样的角色之后,就不再焦躁,不再伤感,更不再绝望,而换了另样的姿态。生活改变人,有时是件很容易的事情。赵―亮不再羞于他家祖传的行当了。他围着大围裙,很坦然地走到大街上去,走到人群里去。见到他的那些仍在油麻地中学读书的同学,他居然也不再感到那双手的寒碜了。他甚至能在与他们分手时,将手高举起来与他们告别。“这有什么呢?我就是―个染布的嘛!”他的脸上开始出现笑容,一种普普通通的寻常男青年的笑容。他开始学会抽烟了,初时,只是冒一冒,不久,就能像倒吸―口凉气那样将烟吸进肺里去,然后在仿佛过了―个世纪之后,才将那烟从鼻孔中缓缓冒出来。那双手是拉胡琴的,本就比通常人的灵活,因此,刚学会抽烟不久,弹烟灰时的动作就显得十分老道了。那天,我在街上碰上了他。他围着围裙,挎着个竹篮在买豆芽菜,耳根旁夹了一根烟,像个大师傅。这个形象使我在几天的时间里都老想着从前那个赵一亮。
  赵一亮的父亲老了,身体也不太好,见赵―亮能够安心地在染坊里干活,心里倒也高兴,就将染布的手艺一―地教给他。等赵一亮能够独当一面了,就退到了后面,让赵一亮主活儿,自己打帮手,并将这染坊的一切财务都交给了他。反正就这么―个儿子,一切,都是他的。赵一亮就忽然地意识到,这个染坊是他的,不管他乐不乐意,反正他得继承它。他也忽然一下子觉得自己是个成年人了。他的心思开始越来越多地用在染坊上――这是他以后的生路,是祖上留给他的财富,他的未来早已被这染坊规定好了。
  我觉得,赵一亮越来越比我大了,大了许多(其实才大我一岁),并且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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