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四人有两天两夜未能见面。第三天上午,公安局的人突然全部撤走了,我们仿佛成了被人吃完的空罐头筒,被弃置一旁,再也无人问津。我们就又走到了―起。
当天下午,就有消息从镇上传过来:赵一亮被逮捕了,现在被戴了手铐,关在镇委会武装部的屋子里。
我就赶忙往镇上跑。
武装部的窗前围满了人,正抢着往屋里看。我就拼命挤进去。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把前面的人全都推到了一边。
我挤到了窗口:昏暗的墙角上,赵―亮脑袋低垂,弯腰坐着,双手相合,搁在膝上,手铐在昏暗中发着幽冷的亮光。我双手紧紧抓住窗条,将脑袋抵着,搁在两根铁条中间,眼泪便顺着鼻梁流淌下来。
第二天上午,公安局的小轮船来了。
油麻地镇的居民以及镇外听到消息的人,都拥到街上,等着看公安局的人把赵一亮押上水边的小轮船。
许―龙在镇委会大门前歇斯底里地叫喊:“放了赵―亮!放了他!不就扛了几根木头吗?我赔,我龙二爷赔,我龙二爷拆房子赔!”他嘴角上净是白沫,眼中泪光闪闪,“你们把他抓走,那两个老的也就活不成啦!”
很多人在落泪。
上午九点钟,公安局的人押着赵一亮从人武部的后门出去,穿过一条小巷,避开了围观的群众,把赵―亮押到了小轮船上,随即发动马达,将船开离河岸。这里,许一龙等人听到了消息,发疯一般跑向河边,沿着河岸追着那小轮船。大概是八蛋先朝小轮船扔了砖块,随即,河两岸就有很多人用泥块、砖块去砸。当小轮船即将出了河口而进人大河时,许一龙一下扑进水中。然而那小轮船不是―般的轮船,一加足马力,船屁股几乎埋进水中,船头一昂,快艇―样从水面上飞过,许―龙只赶上船尾翻起的漩涡。他挣扎着,呛了几口水,徒劳地在水中叫喊着:“放了他!不就扛了几根木头吗?”
赵―亮就这样被带走了。一连几天,我总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他那把留给我的胡琴。我总不能将从前的赵一亮与他今天的结局联系起来。
我去镇上看他的父母时,只见他母亲拄着拐棍站在大河边上,目光茫然地望那大河,白发飘飘,嘴里喃喃自语,却总让我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不知为什么,打赵一亮被带走之后,我、马水清、谢百三,就与姚三船有点生疏起来了。四人在一起时,就不太想说话,即使说话,也显得不太自然。有时候,找些话说,可是越找话就越没话说,索性就不说了。
隔了―个月,姚三船转学了,转到离他家十多里地的一所新建的高中。他走前,我们请他下了一次馆子,还是吃一大盘猪头肉。吃时,也是没有太多的话说。
晚上,他说:“我明天就走了。我们同学五年多,让我最后为你们吹―次笛子吧!”
那个夜晚很安静。姚三船的笛子吹得极动情。从前吹笛子时,我们总嫌他牙齿漏风发出的噗噗声,但这天晚上,却觉得这噗噗声也很动听。吹了两曲,他不吹了,握着笛子,忽然哭起来。我们就都劝他:“别这样。以后,我们还会见面的。”
第一节
读高二时,我只花了几斤月的时间,就告别了身材过于矮小的自卑。那几个月,我对身体的变化又欣喜又惊恐。熟睡中,我的身体会突然地一抽搐(醒来时总联想起麦子拔节),有时会有一种附落万丈深渊的感觉,醒来时浑身酥软,大汗淋漓。腿与胳膊变长,脚与手越长越愚蠢,并且感觉不及从前灵敏了。写字时,笔总不按我的心思走,字写得如同螃蟹爬的一般。胡琴也拉得有点僵。与人闹着玩时,手脚总是不知轻重,好几次,对方差点恼了,“你他妈手脚怎么那么重!”我身高一下子长到了将近―米七零。
衣服来不及做,也没有钱做,母亲只好给衣服放边,于是衣服与裤子都有了颜色较之以上部分要深得多的边,仿佛是镶上去似的。即便是放了边,仍然还是嫌短,总像是偷来的衣服。个子长高了,我很高兴,再与高个人站在―起时,心里就少了些压抑,而与矮个人站在―起时,心中还油然升起了优越。仰视与俯视,居然能使人产生不同的心理状态,这很奇妙。(后来,我知道了,艺术也深谙这个奥妙。作者倘若要使其人物或画面等令你产生崇高感,就―定要使你在精神与智力等方面都自愧弗如,外在仰视的位置上)。
身体的成熟,也使我陷入了朗其妙的烦躁与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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