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恰逢郝家一兄弟出门小解。那兄弟远远地见田埂上跑着―个细长的黑影,尿没撒完就塞回裤子里,叫醒了郝明等另外几个兄弟,说:“那个人影如果不是傅绍全,我把脑袋砍下来!”手电、绳索之类的东西,是早已准备好了放在手边的,兄弟几个拿了它们,直扑那幢茅屋。这里,傅绍全刚刚趁姚含清酒酣熟睡之际弄开门进屋,就被他们一下子牢牢地堵在了门里。
傅绍全被郝家兄弟捆绑起来,堵了嘴巴,在夜色之中,被扯到了远处一座废弃的粮仓里。
“她在那儿?”郝明问。
“谁?”傅绍全问。
“茫茫。”
“谁是茫茫?”
“别废话!姚茫!”
傅绍全不回答。他们就用一根绳子反着捆了他的手腕,然后将绳子从横梁上甩过去,像扯一面旗帜一样,将他挂到了屋梁上。
傅绍全觉得肩头的筋断了,疼痛得直咬牙。
“说,你把她藏在哪儿?”郝明脱了上衣,露出个蛤蟆样的宽胸脯来。
小铜匠傅绍全,好样的,把嘴紧紧闭着,而翻起眼睛来嘲弄地看着郝明。
郝明学电影上的鬼子、土匪跟国民党,点了支烟,猛吸几傅绍全的脚板底。这疼痛贯彻全身,使傅绍全失声叫唤,然而,他绝不说出姚茫现在何处。事后,他告诉我,在郝家兄弟施刑的空隙间,他竟然很荒唐地想起许多曾使他神魂颠倒的情景来:四周芦苇高高,与天际相接,绿色盈盈欲滴,几只如鸽卵大小的深黄色小鸟,在芦苇叶上跳跃,啁啾不停;她躺在草上,粉白的身体―派安静,两个如梨大小的隆起之上,各有一粒樱桃大上、暗红如玛瑙色的小点儿;一双无力的手,抵挡着他的胸膛……就是这样―个女孩儿,她的肚子居然大了,到了后采,竟尖尖地挺了起来,挺得那样好看,像―只放大了的椭圆形的鸭蛋,他甚至闭起双眼,想像着那个即将出世的由他与她创造出来的那个孩子。
他觉得她肯定会生出个男孩。他居然在难忍的疼痛中给他想好了―个名字:摇摇。
天亮了。
郝家兄弟怒了,操起能操到的东西,对他进行胡乱的鞭挞。
他悬挂在梁上,不停地转动着。
“狗日的小铜匠,你说不说?!”郝明操起一根粗棍子问。
冷汗滚滚的傅绍全,吃力地睁开眼睛,盯着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你长得像头猪,她想起你来就恶心!”
棍子在空中横扫过来。
傅绍全尖利地喊叫了―声,便晕了过去。
郝家兄弟慌了手脚,急忙将傅绍全放下,解了绳索,趁外面还没有太多的人走动,赶紧溜了。
傅绍全苏醒过来时,已是红日满天。他想站起来,但两条腿不听使唤,并且钻心地疼痛。“我的腿大概断了。”他爬出那废弃的粮仓,在大路上爬着,鲜血染红了裤管,也染红了嫩绿的小草。
傅绍全被人发现后,送到了镇上医院。检查的结果是:两条小腿均已骨折。他死人一样躺在病床上。梅子日日夜夜,一步不离地伺候在他的床边。她不说话,只哭。每次他醒来时,总见她痴了一样地在他的脸,并用手在摸。
街上的人天天议论这些事,说:“没想到,小铜匠也是条汉子。”
四月,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大平原到处流动着鲜活的绿色。
这天,傅绍全醒来后,梅子在他耳边说:“她生了。”
“男孩女孩?”
“男孩。她让林冰带了个口信,让你给孩子想个名字。”
“哦。想好了,叫‘摇摇’。”
第八节
摇摇刚长到半岁时,姚含清忽然接到了返城的通知。绝望、沉沦的他真有身出苦海、重见天日之感。他在大醉―次之后,终于与油麻地镇的酒馆诀别了,以另样的面也与神情最后出现在这些面色黑黄的乡下人面前。他剃净胡须,换上新衣,穿起三接头皮鞋,走上镇子,一脸春风,意气风发。他望着这个本不属于他,却给他带来烦恼甚至耻辱的小镇,心中有说不尽的滋味。他对姚茫说:“茫茫,这里的东西,我们一样也不必带走,也不值得带走。我只望快点离开这里,回到我们的苏州城。”
姚茫仿佛失去了记忆,而经了一阵清风的吹拂,记忆醒来了。她也突然意识到,她原是苏州城里的―个女孩。她突然听到了城的召唤,只在―瞬间,便想到了自己现在实际上是生活在别人的天地里。她重新记起了那深深的小巷,那城外的夜半钟声,那到处可以听到的亲切入耳的吴侬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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