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黑瓦(59)

2025-10-10 评论

  地上还有一大―小两个铁砧,两头尖尖地弯起,形像像圆宝。大的器物放在大铁砧上敲打,小的器物则放在小铁砧上敲打。还有―个更小的,放在担子上,只有火柴盒那么大,很像―个工艺品,―些很精巧的器物,就放在它上边敲打。敲打的是―把极小的锤子,敲得极有分寸。地上的那个砧子,把泥地磨出一个个坑来。因此,在傅绍全家坐凳子,总要试上好几次,凳子才能勉强平稳地放好。敲打―个铜片,或敲圆一只铁壶,就听见丁丁地响,响得让人心欢欢地跳。傅绍全敲得很熟练,很优雅,总有节奏和轻重变化。就听―会儿声大,―会儿声小;―会儿急急地下锤,得得得的如雨点儿,―会儿悠悠的,一锤是一锤。
  还有―只总是烧着的小炉子。有一只风箱与它相联。有些东西要在火中烧熟了(烧红了为“熟”)才容易改变形状。傅绍全将它们埋进炉膛深处,然后拉起风箱,那炉中本来犹如死灰的炭便慢慢地有了生命,不一会儿竟然旺盛甚至张狂起来,火焰明亮纯洁得几乎让人看不见。那炉中的金属看着看着红了,到后来,它自身仿佛也通体燃烧起来,红艳艳的,十分好看。傅绍全―见它熟透了,就用铁钳稳稳夹住,突然取出。这种时刻,他的动作变得极迅速,一手用钳子夹住在砧上翻转,一手用锤子去一个劲儿地敲打,眼见着就能把―根粗粗的金属棍敲成一支细细的金属条,或把―个金属块敲成一张薄如纸的金属片,让人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做不出来的。傅绍全做出来的东西都很好看,尤其是他浇铸的那种取暖的小铜炉,小小的,真是精巧。炉盖不紧不松,上面的眼儿圆圆的,分布得极均匀。冬天,女孩用它取暖,真是不错。
  焊锡也很动人。扁扁的一块烙铁在炉中烧好后,被夹出来,在锡块上蘸―蘸,蘸熔了―些锡,粘住了挪到焊接处,有时会滚下一串锡水来,亮晶晶地在地上滚,等凉了就会成为一颗珠子。
  亮晶晶在地上滚――这形象太生动了!
  傅绍全修理锁呀什么的,很神奇。一把锁送来了,钥匙丢了,是从门上或抽屉上敲下来的。傅绍全将一根很软的金属条插进锁眼,试着这么一捅,锁开了。送锁的人粲然一笑。然后,他用那把大锉在锁背上―锉,露出埋弹子的眼儿。他用―把锥子挖掉了一眼―眼的封锡,磕出弹子和细弹簧。他看清楚了,就去锉钥匙。至今我也搞不清楚那钥匙上的牙儿与这弹子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对应关系。只见他把弹子与弹簧重新放回眼儿里,用一根细锡条盖住,用小锤敲一阵,把口又封上了。他把锁与钥匙交到锁的主人手上,主人一插钥匙,一拧,就听见清脆的一声“咯嗒”,锁打开了。
  手艺真迷人。手艺以及喜欢手艺,大概是人的本性使然。难怪小孩从小就喜欢小工具,喜欢拆卸―个什么东西或制造―个什么东西。手艺让人看到了自己的能力与智慧,看到了“世界是可塑的”这―本质。我的学生小蔡将诗人看成是手艺人,不是贬低诗人,恰恰是将诗人捧到了应有的位置上。他能使诗人们意识到自己职业的性质与职业的美感。小蔡至少从形式上真正理解了诗。一想到铜匠铺,我就觉得小蔡的这种现代主义的解释,是很妙的。
  真的,我很喜欢闻这铜匠铺的锈味和青铜的气味。
  总之,这段时间里我迷恋上了手艺。这学校大概是办不下去了。再说,我也不喜欢念书,我萌生了学手艺的念头――就学铜匠。我要浇铸出一把把小铜铲子、一把把小铜勺,然后将它们挂在架子上,挑起来走村串巷,让那些金属互相碰撞,发出犹如寺庙上的风铃在清风中发出的清脆悦耳的丁当声。
  学校毫无吸引力,我天天坐在铜匠铺里。我参与了手艺。遇到需要不停地奋力锤打的金属,傅绍全就给我一把锤子,他―下我一下地轮番锤打。我也很自然学会了将锤子脱离被锤打的物件,而让它落于铁砧,让它自然地跳动,发出一串好听的声音来。
  对面理发店的驼背卓四说:“傅绍全收了―个徒弟。”
  第三节
  在我天天泡在铜匠铺的日子里,我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有一个男人常到傅绍全家来。
  这个男人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来了,就上阁楼。
  他五十多岁,身体远比这地方上的―般人高大,肩膀端得很平。他的头发非黑非白,而是深灰色的,其间夹杂着一些花白的。他的脸色很红,有少许紫色的老人斑。眼珠很黄,眼中总是网着一些细的血丝,神态威严,并叫人有点惧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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