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染中短篇作品(111)

2025-10-10 评论

    他们走到半途时,忽然他说:“寂旖,我只能带你走到这儿,下边的路我们得岔开走了,你家在那个方向,我家在这个方向。”
    他说话的时候,用他修长的手指清晰地指了两个不同方向的小道。寂旖注意到他的无名指上戴了一枚亮晶晶的钻石戒。她想,那肯定就是他妻子的眼睛。
    “太晚了,我妻子该生气了。”他继续说。
    她慌了,“恳求你别把我中途丢在这儿,我跟你一块儿回家,或者你留下来陪我把夜晚度过去。我们在一起做什么都行,都随你愿意。”
    他说,“你可真傻。夜,又不只这一个。”
    她哭了,“我现在度不过去!明天太阳出来,我有整整一白天时间思考下一个夜晚的问题。可你现在不能离开我,把我搁在半途。”
    他说,“真的很抱歉,我不能留下来陪你,也不能带你回我家。我妻子会生气的。我必须得走了。”他一边道歉,一边松开她的手,向另一个方向滑去。
    四周全是野兽,红红绿绿许多狼的眼睛像流星一样在空漠的黑夜里闪耀。一声一声狼嚎恐怖尖利,一声一声如针扎在她身上,格外吓人。
    她开始失控,惊惧得要崩溃。为了抵御这种恐惧,她开始一声一声学狼叫,持续地叫,大声地叫……模仿一只母狼……
    她想,只有这样,真正的狼才不会吞噬她;只有这样,它们才会以为她也是狼……
    寂旖的这一对付狼的灵活的举动、经验完全来自于人类而并非兽类,完全是她在人类关系中所摸索出来的“人狼共处”的防卫措施。
    ……然后,场景变了,忽悠一下,眼前腾起一团青白色的烟雾,那团烟雾沾满了她的整个视域,带着她走到一面陡峭斜坡的终端。然后那团庞然大物中的轮廓便渐渐清晰出来——原来,这是一座雪白的大楼。隆隆的疾风遁去了,四际悄然,万物俱寂。一小坡又一小坡连绵的绿草鲜花弯垂着腰肢向她致意,一派懒懒散散的祥和宁静。
    她推开楼门,径直上楼。她感到自己攀登在石阶上的脚,似乎是踏在扩音器上,扩音器模糊地发出吱吱嘎嘎的交流声。她定睛一看,原来那石阶都是一排排堆起来的走不完的死人肋骨,吱吱嘎嘎声就是它们发出的。那些肋骨,白天走在城市的街上,在阳光下构成一群一群活的人流;夜间或者任何一种可以隐身的场所,它们就会恢复它们的本来面目,变成一堆冷冰冰的白骨。没有年龄,没有性别,反正都是死人。
    她终于找到一个出口,楼道清寂幽长,房门个个紧闭。她前后寻望,记忆中像在电脑里按动PageDown键钮一样,一页一页翻过去,到底想不出这是什么地方。
    忽然,那个人,站在楼道的另一端向她招手,确切地说,是寂旖望见他的身影站在从楼道另一端的门框投射进来的一束光线中,向她频频招手。
    她的眼睛立刻充满了泪水,兴奋地奔过去,说,“你怎么在这儿?我们一年没见了,你好吗?”
    他平静地微笑,“我很好。我在这儿工作。”他说。
    “噢。”她心里的惊惧慢慢踏实下来。
    一年了,他依然如故。他的右侧嘴角和鼻翼处的那道沟痕,依然散发着沧桑的魅力。她无意间触碰到他的一只手,她指尖上敏感的神经立刻感觉到他的手变得如枯死的老榆树皮一般坚硬。
    他注意到她指尖的抖动,说,“在这种地方,手必须磨砺得像生铁一样又硬又冷;在这种地方,你必须长出这样的双手,才能活下去。”
    他的声音使她心碎。
    “这是哪儿?”她问。
    他抖了抖衣袖,不动声色。然后说,“太平间。”
    他说话的时候,身边那一扇楼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接着,便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
    寂旖一惊,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汗水淋漓。
    房门依然被敲响。
    她定了定神,端起已经凉却了的茶水喝了两大口。果然是有人在敲门。
    寂旖趿上拖鞋,迷迷糊糊穿过黯淡的门厅。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陈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