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弯身缓慢地把木槌和钳子放进工具包,然后直起身体,脸上掠过一层阴郁的神情,和一闪即逝的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起身之际,把目光穿过长长的走廊,然后向卧室敞开的门里边探了探身子,仿佛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个人——书桌台灯旁边相片上的那个人,是你的情人?”
调琴人的疑问,从他高大耸立的、刚才被她轻轻倚靠过的肩头沉落下来。
“不,他不是。”寂旖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无关的人触犯。
“那么,他是谁?”
她忽然有点厌倦。
她从钱夹里拿出一张大票放在他的工具包里。
“他是——魂。”
寂旖感到初秋的房中有点凉了,一扇半开的窗子正从户外吹进来低音键发出的那种昏昏沉沉的柔和风声。
“如果……我留下来,你打算收多少钱?”中年男子沉郁的表情慢慢开始消逝,某一种欲望似乎正在他温热的血液里凝聚起来。
“什么钱?”话刚一出口,寂旖已经明白过来。她的脸颊微微发热。
接着,她的嘴角掠过一丝平静的似有似无的冷笑。
“您弄错了,先生。我的职业不是您想像的那一种。不过,——您提醒了我,也许以后我可以试试那个职业。如果我感到需要的话。”
寂旖一仰脖儿,把手中所剩的小半杯茶水全都倒入口中。然后,她把空杯子冲他举了一下。
“好了,谢谢您。”
寂旖把他的工具包提起来,挎在他的肩上,然后她自己也拿了一只提包,说:“我和您一起下去,我要到街上去买东西。”
寂旖打开房门,他们走出去,从静寂的楼梯盘旋而下。
调琴人沉默了好一阵时间。在三楼与二楼之间楼道拐角处站住,他终于出了声,说:
“那么,你要什么呢?”
寂旖默然无语,径自往楼下走。
我要什么呢?
二楼的平台花园已经伸展到她的眼前,那些红的、白的、黑的、紫的鲜花,在光秃秃青灰色的天空中咄咄逼人地燃烧。她伫立在从死人的窗口斜射进来的光线中,把眼睛躲在窗棂遮挡住的一条阴影里,盯着那些浓郁的色彩所拼成的古怪图案,一动不动。
她侧耳谛听某种声音,那种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只流动于她的脑际中的陈旧的钢琴声,仿佛重温一种已离她远去的旧事。
其实,什么全都没有,整个大楼像死去的棺材,沉闷无声。
我早已惯于在生活之外,倾听。
我总是听到你,听到你,
从我沉实静寂的骨中闪过。
一个斜穿心脏的声音消逝了,
在双重的哀泣的门里。
只有悒郁的阳光独步,于
平台花园之上
和死者交谈。
她猛然想起,那死去的少年从顶楼窗口探伸出身体所够抓的那东西:
活人的温暖之声。
她自言自语。
    此刻时间: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一日夜。
    此刻地点:P城家中双人床上独自一人。
    一
    热风如火苗的一九九三年九月,P城却下了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那雪晶锋芒尖锐,刺骨扎人,白光带着匕首的寒气逼向大地。这一矛盾而奇怪的天气现象,实在使气象学家们目瞪口呆,匪夷所思。他们一成不变地认为,只有寒冷的冬季才能有足够的凝聚力把雪片固执地拉向大地的怀抱,而炎热的夏天下大雪纯粹是梦想者病态的幻想。
    莫根却坚持说:这是天意,命中注定。就像我和你,充满危险和对抗的魅力。
    莫根是一个靠着不断背叛和谋杀为营生的家伙,这是他的眼睛泄露给我的秘密;而他温柔的嘴唇在我的头发里亲吻时,他用近乎女人的缠绵声调告诉我他是一个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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