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染中短篇作品(3)

2025-10-10 评论

    他取来了装满麻药的注射器,针头冲上,用右手拇指推了推针管,细细碎碎的雾状液体便从针头孔零零星星喷射出来。这雾状的液体顷刻间纷纷扬扬,夸张地弥散开来。那白色的云雾袅袅腾腾飘出牙科病室,移到楼道,然后沿着楼梯向下滑行,它滑动了二十八级台阶,穿越了十几年的岁月,走向西医内科病房。在那儿,黛二小姐刚刚七岁半。
    豁着门牙、洞张着两只惊恐的大眼睛望着这个白色世界的黛二,是个体弱多病的小萝卜头。她刚刚从一场脑膜炎的高烧昏迷中苏醒过来。
    “认识妈妈吗?”一个和黛二小姐现在的年龄相仿的女子坐在她七岁半的小女儿身边,等待命运判决一样期待她的孩子的回答。
    “认识妈妈吗?妈妈在哪儿?”那年轻女子又问。
    黛二尽可能地张大由于疾病折磨显得越发枯大的眼睛在房间里搜寻。墙壁是白色的,一个游荡的声音是白鬼的,一束在这声音后边从那个很高的嘴角射出的微笑是白色的。那儿,站着一个大个子的男人,右手正推动针管,针头冲上,那针头像一个荒凉冷落的旷场正等待着人们经过。它长长地空空地等待着戳入她的屁股。他也许是朝他的小病人微笑,但一切表情全被白色的大口罩涂染成冷漠的无动于衷。
    “认识妈妈吗?你看妈妈冲你笑呢。”
    黛二一动不动,眼光游移着来来回回打量那针头。她把小身体里的全部力量都凝聚在她的目光中,阻挡着那针头向她靠近。
    “妈妈在你身边呢,你不认识了吗?”那年轻女子几乎要崩溃了。
    针头已经朝她慢慢移过来,带着尖厉的寒光和嘶鸣。
    “妈妈,不打针。”黛二一下子跃身抱住妈妈的脖子,“妈妈,不打针。”黛二大声哭叫。
    那年轻女子嘤嘤哭泣起来,边笑边哭:“我的孩子又活了,没有变傻,又活了……”
    白大褂和针头已经走到小黛二身边。
    “把她放下,请出去,她要打针了。”白大褂上边的嘴说。那只硕大的针管就举在他手里,如同一只冷冷硬硬的手枪。
    年轻女子令黛二失望地放下了她,高高兴兴地流着泪,退出去了。
    她知道她的妈妈也怕这个男人,她的离开已经说明了这一点。她不想保护黛二,黛二最后的依赖没有了。她不再哭,她知道只有独自面对这个冰冷的针头了。
    “趴下,脱下裤子。”
    抵抗是没有用的,连妈妈都服从他。
    她顺从地趴下,脱下裤子。
    整整两个多月时间,七岁半的小黛二在“趴下,脱掉裤子”这句千篇一律的命令中感受着世界,她知道了没有谁会替代谁承受那响亮的一针,所有的人都只能独自面对自己的针头。
    那长长的针头从小黛二的屁股刺到她的心里,那针头同她的年龄一起长大。
    牙科诊室响起一阵刺激的钻洗牙齿的声音,那滋滋声钻在黛二小姐的神经上,她打了个冷战。
    年轻敦实的牙医举着盛满药液的针管向着她靠近。
    “不!”黛二小姐一声惊叫扰乱了牙科诊室一成不变的操作程序。
    2一次奇遇
    我与他的那次相遇完全是天意。那是五年前的事情。有一天薄暮向晚时候,黄昏衰落的容颜已经散尽,夜幕不容分说地匆匆降临。那一阵,我的永远涌动着的怀旧情绪总是把我从这一个由历史的碎片衔接的舞台拉向另一个展示岁月滑落的剧院。那天,我独自走进一家宏大的剧场。这剧场弥散着一种华丽奢侈与宗教衰旧的矛盾气息。我是在门口撞见他的,确切地说,我首先是被一个英姿勃发丰采夺目的年轻男子的目光抓住,然后通过这个男子的声音认出了他。
    “是你吗?”他说。
    我定神看了看他,那双专注而清澈的眼睛我是认识的,但眼睛以下的部位只在我的想像中出现过。只不过想像中的下巴是宽阔的,棱角分明,眼前的这一个下巴却是陡峭滑润。挺拔的直鼻子吻合了我的想像,正好属于他。
    “是的,是我。我认识你……的一部分。”这种方式与一位英俊男子相识,使我不禁微微发笑。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陈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