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77)

2025-10-10 评论

    马驹又把来娃拉到炕边:“牛娃那家伙说话,嘴上从来不站岗,你甭在心。”
    “好马驹兄弟!”来娃带着深重的感情说,“我种地有困难,俺老婆说叫他娘家人来帮收帮种。我心里难受,不想拖累亲戚。咋哩?咱是冯家滩三队社员呀!眼下虽说地分了,牛分了,各家自奔前程哩!可我想,共产党在冯家滩的支委会没撤销嘛!难道就闭眼不盯咱这号困难户了吗?你说让队里给我帮工,还说对我家按‘五保户’照顾,我给俺哑巴老婆说,看看,党对咱有安排哩!可我又想,我也是个人,为啥要旁人照顾呢?我不要别人可怜我,我能干喂牛这活儿嘛!只要集体给我安排一个我能干的活儿,我凭自己的劳动过日月,谁也甭拿斜眼瞅我!就这,我才给你说,我想喂牛……”
    “来娃老哥,你把我说灵醒了!”马驹深情地盯着来娃说,“我只想到如何照顾你,帮助你,没想到你心里这些话……你说你也是个人,你说你宁依靠冯家滩三队,也不依靠亲戚,说的对呀……”
    “咱不是残疾人,总想不到来娃哥的难处。”德宽也受了感动,连连点头,“我看来娃哥喂牛,肯定能喂好。咋哩?别人有退路,他是死心塌地没退路喀!”
    “哈呀!没看出来娃哥,你是一块槐木楔儿——正经材料哇!”牛娃走过来,一把从来娃手里夺过烟袋,这是一种亲昵的表示,滑稽地笑笑,“你喂牛睡在饲养室,哑巴嫂子要是把别人抓摸到怀里……”
    怒气冲冲的来娃,无可奈何地笑了。
    “回家背铺盖卷去吧,今晚你就上任了。”马驹拍着来娃老哥的肩膀,“奖罚制度让牛娃告诉你,回头还得订一份合同。”
    牛娃留在槽边。月亮已经西斜,大叶杨在头顶上轻轻吟唱,夜很静。三人走出饲养场,来娃转身回家去取铺盖卷儿,马驹和德宽朝村外走去。
    “开窑了没?”
    “开了。”
    “砖的成色怎样?”
    “祐得很啊……”
    马驹和德宽走出村来。砖场上,电灯明亮,小伙子们拉车出砖的身影在电灯下晃动,新砖撞击出杂乱的声音,德宽紧走在马驹的身旁,郑重地告诉他:为了庆祝开窑,他准备下几样酒菜,算是给郭师傅庆功,要马驹去给郭师傅敬上一杯酒。这是手艺行道的俗规。
    “好好好!该该该!”马驹兴奋地说,“德宽哥,你真是个细心人哩!我想不到这些……”
    马驹拍着德宽浑实的肩膀,表示亲热之情,佩服他做事认真,细致,前后左右都考虑得周到。自从三队决定在这南坡下开办窑场,他白天黑夜驻守在这里。砌窑时,他是瓦工;安装砖机时,他就是权械师;任什么不太高深的技术,他看看,捏弄捏弄,就摸出门道来了……直到今天胜利地烧出第一窑新砖,这个人付出了多少心血,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走进砖场,马驹从刚刚堆起的砖摞上取下两块新砖,碰撞两下,剔透而响亮的声音,表示烧砖的火候恰到好处。他不由地说:“这个郭师傅的技术真好,新窑不好把握火功哩!”
    德宽到给郭师傅做饭的小窑洞去了,马驹径自走到郭师傅住宿的窑洞前。河南籍的郭师傅坐在月光下,悠闲地端着茶壶在品茶。他抓住郭师傅的胳膊,高兴地说:“郭师傅,真亏了你了!我真担心这头一窑货……”
    郭师傅自信地笑笑。那意思很明白,没有这点把握性儿,敢从河南到渭河北岸来挣人家一百二十块的月薪吗?
    德宽把四个菜盘摆在郭师傅面前的光地上,马驹接过德宽递来的一瓶“太白酒”,用牙齿咬开瓶盖,在一只喝水用的搪瓷杯里倒酒,一股芬芳的香味散发开来:“郭师傅,辛苦了!请——”
    “领情……领情!”黑黑瘦瘦的郭师傅操着河南口音,说罢呷了一日酒,又双手把瓷杯推送到马驹胸前,“队长,请!”
    马驹张开十指,挡住郭师傅的手。他看见对方脸上浮出不悦的神色,就接住酒杯,说:“郭师傅,你甭在意。俺三个上台的时光,给社员立下规矩,无论谁发现干部喝酒,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嘴巴搧……你自斟自饮,吃好喝足,给咱把砖烧好,我就感激不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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