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85)

2025-10-10 评论

    “愿意。”冯景藩毫不含糊地回答,“他在部队时学会开车技术。他爱开汽车……”
    “那好。马驹愿意去开汽车,就去吧!”王书记作出决定了。凭着多年来的农村工作经验,他深知一条:把那些根本不安心农村工作的青年勉强留下来,没有一个能把国家和众人的事情办好。他畅快地告诉老汉:“你到办公室去盖章吧!就说我同意马驹走……”
    “好。”景藩老汉放心地说,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在冯家滩暂时撑着。奶牛场……去不去……没啥……”
    “你还是去奶牛场。”王书记盯着老支书说,“按咱们原定的意见,不变。我已经给奶牛场打过招呼了。”
    景藩老汉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低头走出王书记挂着竹帘的房门,来到熟悉的公社院子里。解放前,这儿原是河西村的一座庙堂。解放后,泥像被搬掉了,门口挂上了河西乡人民政府的木牌。景藩老汉的入党宣誓仪式就是在“佛爷殿”里举行的;被搬走佛像的墙壁上,挂着镰刀锤子图案的党旗,他曾经和河西乡第一批加入党的庄稼汉子们庄严地举起攥紧的拳头……他走在已经扩大了住宅面积的公社大院子里,心里很不自在:王书记分明在为冯家滩大队党支部的后继人选发愁,为什么却不同意让景藩老汉暂时撑住局面的意见呢,唔呀!在中共河西公社党委王书记的心目中,是不是已经把他看成是一个累赘了呢?
    真是令人寒心哪!想当年,冯景藩在冯家滩办起河西乡第一个试点社的时光,乡上县上领导们嘴里喊着他的名字的声音,够多亲切!你王书记调来河西公社才几年?你知道冯景藩为了办农业社熬过多少心血?你知道冯景藩在三年困难时期领着社员大战小河滩的壮举吗?你知道冯景藩从县里乡里领回去多少奖旗锦标吗?你知道中共冯家滩支部书记在“四清”运动中挨打受骂的委屈吗?你知道冯支书挂着木牌被斗争了七七四十九回而没有叛党的情况吗?冯家滩生产搞不上去,怪他还是怪“四人帮”呢?……冯景藩走过院子,心里好恓惶!老了,成了让王书记嫌弃的累赘了!自己还有什么意思在冯家滩去撑那个局面呢?走到办公室的门口,老汉从腰里掏出会计冯三门写下的介绍信,毫不踌躇地走进门去……

    日有所触,夜有所梦。马驹夜里做了一个荒唐的梦:彩彩当着他的面,把文生写给她的信撕得粉碎,扔到火堆里去,猛然扑进他的怀里,双臂紧紧地搂着他,头枕在他的胸脯上,一句话不说,只是嘤嘤地啜泣……
    马驹惊醒了,彩彩满腮泪珠的令人疼爱的脸不见了,窗外小院里已经洒满耀眼的阳光,里屋传来母亲叫鸡的声音,他的心还在胸膛里扑扑地跳,脸上烧臊臊的。他把头脸埋进清凉的水盆里,洗呀搓呀,企图把脑子里这荒唐的一幕荡除出去,眼前却总有一双泪汪汪的动人的杏核眼……
    昨晚从彩彩家里回来,他虽然已觉疲惫不堪,躺在小木板床上,却急忙睡不着。彩彩既然完全信赖地让他看那封绝情信,却为啥一再拒绝由他去劝解说服文生回心转意呢?如果她对文生毫不留恋,为什么当初又要和他订婚呢?她当初和文生订婚的行动,曾经使马驹多么伤心啊……
    马驹的父亲是冯家滩深孚众望的老支书,彩彩的爸爸是冯家滩年轻有为的大队长。工作上的频繁交往,使两个年龄差着一截的共产党员的个人感情日渐交融。马驹和彩彩,在两家人亲密的往来中玩耍在一起,情同兄妹,在他八九岁的时光,经历了冯家滩惊心动魄的那一幕——脸孔被电流击得紫黑的志强叔,粘着泥土,被民兵塞进架子车拉出村去了。他扶起哭叫着跌倒的彩彩,嚎啕大哭……他默默地给孤孙寡婆家挑水,把咬他和“四不清”划不清界限的人不放在眼里,在他参军走的前一晚,彩彩跑来了,把一双扎着漂亮图案的鞋垫儿塞到他手里,只说是吃了他担下的那么多水,无法报答,他在祖国边陲的几年里,每次接到母亲寄去的小包裹,里头肯定有一双纳得细密的鞋垫儿……已经长成一位英俊的人民解放军战士的冯马驹,心里萌动了爱的念头,常常思念起彩彩。当他第一次得到回家探亲的假期,心头想的第一桩大事,就是和亲爱的彩彩妹妹把话说开——他相信她不会拒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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