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几句闲话,冯大先生环顾左右之后,忽然激愤起来:“建华,你知道不?我那个小畜生居然做出不仁不义的事……”
马驹佯装不知,认真地听着冯大先生叙说文生要和彩彩解除婚约的事,冯大先生一边叙说,一边骂,骂自己的小儿子是混蛋,是畜生,忘恩负义的陈世美……老先生的脸都气得变了色,银白的长胡须颤抖着。马驹被老先生的情绪感染了,连忙说:“你先甭急,咱们都想法调解……”
“你想想,这样伤天害理的缺德事,我们家里的人啥时候干过?”老先生擂着拳头,“我一生以行医为本,虽则给国民党服务过,可没伤害……咱总是有错,人民政府宽大我,启用我,我为人民服务。虽则‘四人帮’把我整了,邓青天的政策又使我老来适得其所。我一生行医,只重医道,无论穷富,不管贵贱,一视同仁。现在遇见这号不争气的孽种,丢人丧德,我在冯家滩何以为人?”
看着冯老先生慷慨激昂的样子,马驹心里油然窜起一种正义感。他觉得他向彩彩提出的劝服文生的举动是应该的;他为自己昨晚的梦悔愧了。
“彩彩这姑娘,哪一样比不上他?”老先生说,“我是实实舍不得这个好娃娃……”
“那……我去劝劝文生。”马驹说,“等我脚伤轻了,我到医院找他去。”
“好!我来找你,就是想让你去劝他。”老先生说,“他敬服你,和你自小一起长大,你不歧视他,他至今都说你是正直人。”
“我一定去。”马驹说,“我去试着尽尽心……”
“你下狠劲说,甭怕!”老先生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态度诚恳极了,“你骂他,骂他个忘恩负义的贼,骂得他回心转意……”
太阳正当午时,小河川道里,绿色的麦穗梢头,浮现着一层淡淡的轻烟一样的蓝色雾霭。这儿那儿的棉田里和稻地田,穿花衫的女人和赤臂裸身的男人,在移栽棉苗,在撅着屁股插秧。弯腰曲背在大太阳下的劳动是沉重的,田野里繁忙而又沉寂。
偏远坡塬地带的河川公路上,车少人稀。一个小伙子,牵着一头肥大的公牛,晃悠着长腿,在公路边上杨树的荫凉里走着。公牛粗壮的脖颈上挽着一条红绸,牛头上套着一个用柳条编成的遮阳帽儿。这是牛娃拉着纯种秦川公牛,走村串寨,向那些饲养着母牛的庄稼人夸庄哩。冯家滩三队不光自己繁青良种秦川牛,还要办配种站(庄稼人叫开庄),不仅是一项很好的副业收入,而且也为国家畜牧改良部门的工作出了一分力。
他串过三四个村庄了。每到一个村子,这头公牛引起庄稼人多大的兴趣哟。象看珍禽异兽一样欣赏着这头秦川公牛的雄姿,问长问短,啧啧称赞。牛娃陶醉在自豪感里,耐心地回答庄稼人的询问,得意地大声地宣传:
“咱这头公牛是纯种货,跟本地黄牛配种,生下牛犊,是杂交种。杂交优越,绝不会赖的,咱们和公家一个牌价,保配保生。生下牛犊了再交配种款,生不下牛犊不收钱,保证替农户负责……”
他很自信自己这种活广告式的宣传的力量。想想吧,牲畜包养到户了,社员家里养着母牛,割草呀,垫圈呀,黑天白天喂养着,一年到头受多少劳累,谁家不盼望生一头身架壮实的牛犊?庄稼人选择种公牛是很严格的,宁可多掏三五块钱,也要找一头好公牛哩。
牛娃刚刚从康家村出来,准备再到河岸边的草甸村去。他晃悠着长腿走着,手里攥着一根树枝,并不驱赶,好使宝贝公牛任着性儿自由自在地走。牛低头在路旁嚼起青草来,他就站住脚,耐着性儿等待。天气热,不敢驱赶得太紧太急了。
牛娃心情舒畅得很哪!三队开春以来几项工作的胜利开展,使小伙子大受鼓舞,心劲高涨。和马驹、德宽搭班当干部,人合脾气马合套,再苦再累也心情快活。
小伙子自小命运不济,当他刚能撒开腿在冯家滩村巷里奔跑的时候,做中学教员的父亲扔下母子两个,在城里重新成家了。牛娃一当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倔犟的家伙把父亲寄给他的制服衣裤脱下来,用切菜刀剁得粉碎,塞到炕洞里烧了。他把父亲赡养他的汇款单退回去以后,撕扯了课本,砸了笔盒,从学校回到冯家滩生产队来,立誓要以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养活因为父亲的离去而急得双目失明的瞎眼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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