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半(27)

2025-10-10 评论

    "小河豚遵照老爷的意旨安顿好了,什么时候过门,只等老爷发话。"
    "等玄妙师傅选个吉日。"
    熊向魁愣了片刻,随即明白,"玄妙师傅",就是那个当了和尚的汤狗无疑。
    "——小河豚要是断了一根汗毛,我断了你的脖子。"
    "玄妙师傅!"
    熊向魁在江边的悬崖下面,找一块石头坐下,高处的古松斜生出来,千丝万缕的藤丝从古松上蜿蜒而下,对崖下的峡谷探头探脑而又犹豫不决。熊向魁找到汤狗,叫了声:"玄妙师傅。"
    "……"玄妙师傅依旧半闭双目。
    "师傅心不澄,目不洁,整天装佛弄神的,不累得慌?"熊向魁摆开了攻击的架势。
    "阿弥陀佛……"
    "我的……汤狗兄!"熊向魁突然叫出了汤狗的名字。
    汤狗倏地睁开眼来,一只手插进腰部。
    "别急,狗子兄,——你我劫数已过,你辛辛苦苦回到岛子上来,定不是为了了结我这桩冤事。"
    "这头驴!"汤狗咬牙点着头。
    熊向魁知道,他是在骂铁仙。
    "狗子兄见了世面,也知这世上有驴。"
    "蠢驴!"汤狗低声自语。
    "狗子兄好大胆子,就不怕我在老爷面前把你交了?"
    汤狗瞥了熊向魁一眼。
    "在外面的世上,我听过一个故事:瓜田里捉贼。姓熊的,你就不担心铁仙再把你交了?"
    果然是汤狗,熊向魁暗里承认,对手确不是雷公嘴铁仙之辈。
    "狗子兄,文老爷可是文老爷。你长了几个脑袋?"
    "出家人没脑袋。"
    "天上有没有菩萨,不在于庙里的泥巴巴,而在于庙外的香客。心中有佛便有了佛,心中无佛便没了佛。狗子兄,你明白不过。扬子岛这座庙门外,有多少香客……"熊向魁的嘴角扯过一丝冷笑,"狗子兄,蛮来可不成。"
    汤狗心里有底,他姓熊的肚子里打的什么谱,汤狗一清二楚。
    "汤狗,留点神,当心我的冷箭。"熊向魁意味深长地一笑。
    "熊大哥可不是大头鱼,吞了螳螂,逃了甲牛甲牛:知了的俗称……"汤狗笑道。他心里骂道,奶奶的姓熊的,借我的刀来杀人,xx巴长到屁股沟里去了!也罢,先借了你的刀来圆了我的梦,再和你说话。
    "熊大哥,可知道鳄鱼的厉害?"汤狗诡谲地笑了笑,突然岔开了话题。
    "兄弟知道一些。"凭感觉,熊向魁知道这口水洞里不是黄鳝便是蛇。有货。
    "在外多年,不曾在寺庙里学得些佛法,却在化缘时知道鳄鱼的习性。这恶煞,最喜爱血腥。腥味一起,鳄鱼几里路以外也能闻见。不过,"汤狗故意走上前去,"它最是惧怕橘红,一见橘红,便魂飞魄散。可是,一见到白色,它就如同猫见到老鼠那般,猛地扑上前去。"汤狗嘿嘿一笑,"橘红,白色,记住了,熊大哥?"
    熊向魁半张了嘴巴,心底长长地"哦"了一声。
    "谢师傅。"
    "阿弥——"

    风平浪静。
    扬子岛依旧是扬子岛。扬子岛人下江归海、扯篷下网、生老病死、红白喜事依样顺理成章地进行。许多为了拯救他们的争斗无声无息地咬着劲儿。其实他们用不着别人拯救,就像他们用不着把鱼从这只缸里拯救到那只缸,再从那只缸拯救到另一只缸里一样。只要缸里是一条河里的水,少几次折腾,它们反而多得几天安稳。但有人要拯救他们,必须拯救他们,你不让他们拯救也不行——哪怕你越拯救别人就越靠近坟墓。扬子岛人无法知道别人为了他们的存亡而作出的斗争是多么地伟大。至于他们,活着本身已经很不容易了。其实,别人问不问他们的死活,他们的每一天还是一样过。未来的一位历史学家在五十年前所著的《扬子史鉴》的第二百九十四页上,曾这样论述:拯救扬子岛人的命运与扬子岛人自身的命运之关系,颇似于历史之于时间的关系。不论历史往哪个方向延伸,时间总是不慌不忙地按照自身的速度往前行走。时间蕴含着历史,而历史时常错误地以为自己操纵着时间的走向,说到底,时间的人化才成了历史,换言之,历史只不过是时间的一种人格化体现。宇宙中,真正的、合理的生命其不可逆的一维形式只有一个:时间。时间,作为空间的互逆表现,是一种绝对的存在与绝对的真——而历史,只不过是时间的一节大便,历史所提供的空间,则被时间逻辑界定为这种大便的厕所。离开真正的"历史"去玩弄历史与哲理实在没有太大的意思。我们还是丢开这些只能使十六岁的女孩目瞪口呆的屁话回到历史中去(真正要赶到厕所里的,恰恰是历史学家——历史会这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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