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道理墨镜是不该在这种时候到逍遥城里来的。宋约翰能把他弄过来真的不容易。墨镜的身份一直没有显露,真正知道他该做什么的其实只有老爷和他自己。老爷没有说,宋约翰也没有问。宋约翰只知道墨镜姓"王",到上海来做"棉纱生意"。这是墨镜亲口对他说的。但是,不管他姓什么,做哪一路的生意,宋约翰的天罗地网在逍遥城是给他布下了。
墨镜进入逍遥城四下张罗过一遍,选择了靠墙角的一张座号。逍遥城里有些燠热,生意也比前些日子清淡了。宋约翰进门时小金宝正坐在吧台前和两个客人说笑,小金宝似乎喝多了,但是没醉。这个女人天生是个喝酒的料,喝多少都不醉,越喝笑容越亮堂。这样的时刻小金宝的眼神有一种迷糊,显得更有风韵。小金宝的一只手正搭在一个男人的肩膀上,说了一句什么好笑的话。她只笑了一半眼睛就和宋约翰郑大个子他们碰上了。她拍了拍那人的肩,走到了宋约翰的面前。
"贵客来了。"
宋约翰点头一笑,让墨镜走到小金宝面前笑着说:"这可是上海滩上最有名的歌舞皇后。"
郑大个子向来对小金宝都是直呼其名的,他夹了雪茄,大声说:"小金宝,大哥不在,也别《花好月圆》了,我就想听'假正经,做人何必假正经'。"
小金宝对他抛个媚眼:"你才是假正经!"
宋约翰笑着说:"你别说,郑兄说得不错,我倒是也想听。"
小金宝早就不听他们啰嗦了,直勾勾地望着墨镜。墨镜极不习惯与女人面对面地对视,一双眼只是想躲。他的眼角有些吊,有一种天成的风流态。"这位是——"
"敝姓王。"
小金宝一眼就知道他是女人面前的新手,来了精神,故意坐到墨镜的对面,说:"姓王的都是我朋友——拿酒来,我们喝一杯。"
"我只喝水,从不喝酒。"墨镜客客气气地说。
酒已经送来了,小金宝端起一只杯子,斜了眼对墨镜说:"你喝一杯,我给你唱一首。"
郑大个子望了望墨镜的酒杯,大声说:"还不喝?"
宋约翰说:"王兄一晚上可是都没喝。"
"那是什么时候?"小金宝半闭着眼睛瞄了他一眼,"现在是什么时候?"
墨镜有些窘迫地说:"我真的从来不喝。"
郑大个子伸手捧起墨镜的酒杯,痛快地说:"我替你喝!"
小金宝伸出手,大拇指和食指夹住了郑大个子的巴掌,后头的三只指头翘在半空,袅袅娜娜的样儿。"我就不信我这点面子都没有。"
墨镜为难地拿起酒杯,看一眼小金宝,喝了,把空杯口对着小金宝。
小金宝粲然一笑,放下酒杯,起身说:"我去换衣裳。"一直站在吧台内侧的男侍阿化走了上来,他托捧了一只金属盘站在宋约翰的身后。阿化的上衣雪白,在逍遥城的灯光里不停地变换各种颜色。阿化长得臂长腿长,天生一副好身子骨。阿化在宋约翰面前弓下腰,墨镜正捂了嘴一阵咳嗽。郑大个子拍了拍他的背,说:"王兄真的是不能喝。"
宋约翰回头盯住了阿化,他的双眼一只眼像叉子一只眼像刀,有一种急于吃掉什么东西的热烈倾向。宋约翰命令阿化说:"给我一杯苦艾酒。"
阿化听清楚了。阿化听见宋约翰清清楚楚对他说:"给我一杯苦艾酒。"阿化迅速看一眼墨镜,墨镜正用无名指在眼窝里擦泪水。阿化躬下腰轻声对宋约翰说:"是,先生。"
宋约翰要喝"苦艾酒"就是要死人。至少死一个。
乐池里的音乐是在一段相对安静里轰然而起的。小金宝没有唱,她跳起了踢踏舞,她的踢踏散发出一股热烈的酒气。节奏狂漫,动作夸张,卷动着肉欲。她的一双脚在木质地板上踩踢出金属与木质的混响,小金宝知道有人在看她,知道自己的乳峰之上聚集了男人的焦躁目光。小金宝谁也不看,她依靠天才的空间感受能判断出男人们的空间位置。逍遥城里安静了,小金宝的鞋底在四处狂奔。她的头发散开了,黑色水藻那样前呼后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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