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半(88)

2025-10-10 评论

    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小金宝也会唱。
    小金宝给我使了个眼神,用巴掌打起拍子,我也只好参进去,三个人一同唱起了这支歌: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叫我好宝宝,
    又会哭,又会笑,
    两只黄狗会抬轿。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桥上喜鹊喳喳叫,
    红裤子,花棉袄,
    外婆送我上花轿。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小金宝打着拍子,脸上笑得又灿烂又晴朗,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种,是从心窝子里头流淌出来的那种,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那种,如同水往低处流一样顺畅柔滑,不可遏止。我望着小金宝,放松了,小公鸡嗓子也加大了。小金宝的双唇一启一闭,没有声音,但我知道她唱得一个字都不错。这时候太阳极柔和,在夏末的植物上打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植物光晕。刚打苞的芦花花顺着风的节奏飘动起来,又柔又韧,一副不愁吃不愁穿的悠闲模样,幸福得要死。
    阿娇唱完了就羞得不行了。她扑到小金宝的怀里,说:"姨娘你教我唱大上海的歌。"小金宝疼爱地摸着阿娇的头,喃喃自语说:"阿娇唱得好,比姨娘唱得好,阿娇你唱得真好。"小金宝的神走远了,我怎么也琢磨不透这个凶狠的女人这会儿在想些什么。她就那样散了神,抚摸着阿娇的头,嘴里重复着那句话。她的这种样子反而让我感到不踏实。习惯了她的立眉竖眼,她这样温柔起来反而让人觉得不踏实,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情。
    出于一种神示,或者说出于我对意外事件的强烈预感,可怕的事情说来就来。我从小金宝的脸上移开目光,看着码头旁的清冽水面。这一眼要了我的命,我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退却就僵在了那儿。我看见了两条腿。是死人的两条腿,正在水面缓慢地随波逐流。小金宝从我的脸上立即发现了异样,她本能地搂紧阿娇,回过了头去。小金宝一回头整个湖面哗啦一下就倾斜了过去。小金宝一把拉过我,把两只小脑袋一同埋在了她怀里,小金宝再一次回过头,尸首漂过来了,卧在水上,手脚全散了架,漂漂浮浮。尸首的身上穿了一件灰条子上衣,右肩上打了一块灰布补丁。小金宝猛然张开嘴,脸上就天黑了。

    我都没有弄明白那具尸首是谁。从河边回来小金宝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小金宝安静了,大草屋也就安静了。整个孤岛都一起安静了。
    黄昏时分小金宝开了门。出门时脸不是脸嘴不是嘴。我在门缝看见了她的一脸死相。我从门缝后头猜测她的心思。翠花嫂送晚饭来了,我听得出她的脚步。她拉开门,留出一颗脑袋的缝隙。小金宝和翠花嫂就在这个观察点里打了个照面,两个女人的这次照面在我的眼里都有些猝不及防。翠花嫂对小金宝点头一笑就低下了脑袋,似乎很不好意思。翠花嫂走过时只用眼睛瞄着小金宝的脚尖。翠花嫂低下头,小金宝这才想起来补一个笑脸,笑得极快,极短暂,稍纵即逝,但翠花嫂已经走过去了。小金宝点头一笑过后也没有再看翠花嫂,目光中气不足,又陷入了先前的恍惚。翠花嫂刚一走过小金宝就把门掩上了。我感觉到不对,怕惹出什么事,也忙着把脑袋收了进来。
    小金宝没有到阿贵的房间里吃晚饭。我吃完饭给小金宝盛了一碗,是稀饭。我把饭碗放到小凳子上,小金宝只用筷子挑了几下,推开了,掉过头去。这样坐了很久。我看见小金宝呼地一下站起了身子,直冲老爷的房门。我站在过道里预感到要发生些什么,便走进了自己的屋子。老爷的门不久被敲得震天价响,是那种不恭不敬的放肆响声。我坐到床上,把身子贴在了木墙上,眼睛在耳朵里瞪得滚圆。门打开了。
    但接下来便没了响声。这次寂静的过程极其漫长。很久之后才传出老爷的一句话,老爷拖了腔说:"我的钱,正过来是我的面子,反过来还是我的面子!"我听得出老爷的声音有些不耐烦,随后便没了声息。又过了一刻老爷拖了腔说:"你说怪谁?这种事你说能怪谁?——要真的怪谁,还得怪你,你晚上要是不乱跑乱动,我还不知道那边有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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