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那个秋天(21)

2025-10-10 评论

    耿东亮没有开口。他挪出一只手,托住了腮帮。
    “两三年,甚至更短,我们可以把你送上巅峰。”李建国总经理说,“我们有这个能力。”
    耿东亮摇摇头,说:“你自己就是从音乐系出来的。你知道这不可能。”
    李建国抱起了胳膊。无声地笑。他说:“我是生意人。我不能把你培养成卡莱拉斯、多明戈。不能。可是我可以使耿东亮成为耿东亮。通俗地说,让你成功,庸俗地说,让你成名,让你发财。”
    “……可是我还有两年的学业。”
    “我知道。两年师范大学的学业。”
    耿东亮拿起一次性纸杯,倒出矿泉水。他听得出“师范大学”这四个字的后续意义。耿东亮说:“就两年了。”
    李建国总经理不说话了。他走到百叶窗前,转过缝缝,叹了一口气,说:“是啊,挺可惜。”耿东亮听不出是放弃学业“可惜”还是不能合作“可惜”。耿东亮搓起了巴掌。夏天的手掌不知道怎么弄的,搓几下就能搓出黑色灰垢来了。像一条细长的黑线。耿东亮希望两方面都能兼顾,退学他是不愿意的,然而,能在这里打一份工也是好的,一方面挣点钱,一方面也为两年之后留一条后路。然而,脚踩两只船总是不够厚道。耿东亮便结巴了,算盘太如意了话就不容易说得出口。耿东亮低了头,说话的口气显示出斟字酌句,耿东亮说:“的确很可惜……如果我现在读四年级,我是说,机会总是难得的,如果我在读书期间……公司里头,比方说,干点活,我是说……”耿东亮低了头一个劲地打手势。他只想靠手势表达脚踩两只船的基本心态。
    “可以。”李建国总经理说。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不快,相反,他的表情善解人意。李总说:“我非常地欢迎你。”
    李建国的爽快是出乎耿东亮的意料的。他抬起头,李总正用手势“请”他喝水。耿东亮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李建国说:“总公司在西藏路有个夜总会,我可以介绍你去打点零工。”
    耿东亮脸都红了。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然而他还想说,他是搞“严肃艺术”的,他不可能到歌舞厅去唱通俗情歌。他越是这么想,越是不好意思开口了。他的脸上是欲说又止的样子。
    李总说:“我知道你不肯唱通俗,我给他们打个招呼,你就唱美声。”耿东亮站起身,他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大师兄了。然而李总没有让他说话,却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说:“谁让我是你师兄呢。”耿东亮说:“我回校帮你问问,要是有合适的人,我给你推荐。”李总却拉下脸来了,很认真地说:“你们系上的那一茬儿,除了你,我谁都不要。”李建国总经理这么说着话似乎想起什么了,他走到大班桌前,拉开抽屉,取了一只BP机,送到了耿东亮的手上。耿东亮推开,说:“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李建国总经理说:“拿上,好联系。”耿东亮的脸又红了,大声说:“我不能要,我绝对不能要。”李建国又笑了,说:“我是个生意人,怎么会白送你东西?我从你工钱里扣。一首歌五十元,你欠我十个晚上。我还赚了你十七块。”
    耿东亮接过BP机,心情一阵又一阵好起来。受过艺术熏陶的人就是做了生意也还是不一样的。

    作为允况集团下属的夜总会,紫唇夜总会坐落在城市的黄金地段,保持了这个城市最一流的声光设施与最持久的上座率。夜总会里头永远是烟雾弥漫的,这股弥漫的烟雾使变幻的灯光有了质感,有了飘浮感与纤尘的颗粒状,色彩有了着落、吸附,浅蓝、橙黄色、粉红都不再是抽象的色与光,成了一种“物质”,笼罩在半空,游移在人与人之间的空隙之中。人们拥挤在夜总会,各人说各人的话。而这些声音汇总起来之后,“说话”反而失去了语言的意味了,嗡嗡的只是声音。而舞池里光怪陆离,美人的小腿宛如海底的藻类,密密匝匝又齐
    整又参差,随节奏摇曳,随光线变更颜色,成为温柔富贵乡里最经典的动态。空气中洋溢着贵重烟丝的气味、香水的气味、脂粉的气味、头发的气味、腋汗的气味,甚至拥抱与吻的气味。乐池里头乐手们的动作都夸张了,小号手的双腿是弯着的,身子是后仰着的,而爵士鼓的鼓槌决定了整个夜总会的节奏,这种节奏带有本能的意味,每敲一记都仿佛碰到了鼓手的疼处,有一种痛感的鲜活。只是鼓手的头发像液体,涌来涌去透示出波浪的某种努力,永远想爬上岸来,永远也爬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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